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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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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当真是姬寻欢过于胆小谨慎,被一场噩梦吓得失魂落魄。

但那日马车被看见后,过了三四天都安然无恙。

鹤苍也说打点好了京兆尹。

梦中的金色大蛇更没再出现过。

时间久了,姬寻欢也即将要忘却这件事。

只是这些时日里,鹤苍愈发忙碌起来。

不仅成天待在大校场,连夜间也会被宣入宫中。

不过他每次不能回来前,都会特意差人回来送信。

信中所写的原因都是与皇帝密谋收服疆西的对策。

这一日,又早早收到鹤苍入宫的消息。

燕姣打趣道:

“将军当真看重您,每天都像个妻管严似的禀报行程。”

姬寻欢瞥她,“胡言乱语。”

“奴婢才不是胡言乱语,依奴婢看啊,看将军府上就快要吃酒席啦。”说罢,燕姣笑着跑开。

她欢快的笑声在出门后戛然而止。

“你们是干嘛的?”

姬寻欢的右眼猛地一跳,当即站起身来。

院内站着一位身穿飞鱼服,腰带长刀的侍卫,足足比燕姣这个丫鬟高出快两个头。

他的目光越过燕姣,面无表情地对姬寻欢行礼。

“大皇子殿下有请,请国舅随属下走一趟。”

燕姣吓得两腿发软,还是硬着头皮说:“哪里有国舅?这、这里是将军府别院,没有国舅。”

那侍卫眼睛横着瞥她,语调波澜不惊地重复道:

“大皇子殿下有请。”

燕姣表情微变,还是上前一步挡住侍卫去向。

她阻止:“不行……将军不在,我们不能放人。”

侍卫连重复都不再重复,手握住腰侧的长刀,垂眼瞄着燕姣细瘦的脖颈。

“燕姣,回去。”

姬寻欢板着燕姣的肩膀,把她从自己身前拽到后面。

李翊的人能来,想来也是和鹤苍通过气的。

他想过会再和李翊见面,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还以为鹤苍已经对他足够痴迷。

没想到还是他高估了自己。

姬寻欢穿着一身普通素衣,但下巴仍然保持着高傲的弧度。

“带路吧。”

侍卫已经抽出来的刀“锵”一声归鞘。

“国舅大人,请。”

*

烟雾缭绕的道观四处可见虔诚参拜的百姓。

这等热闹模样,怕是比京中最大寺庙得到的香火还要多。

姬寻欢用衣袖挡着口鼻,才能隔绝开空气中弥漫的烟火气味。

侍卫领着他一路向内,从引进了更深处的殿堂之内。

越深入,人烟越稀少。

居然不在那岛上?

先前也未曾听过李翊和京中道教有所往来……

今天怎么会在这里相见。

姬寻欢心中起疑,脚步也放慢了。

“国舅大人不必担心,珈裕道观内严禁杀戮,您还有随身保护的暗卫,此番请您来,只是叙旧。”

姬寻欢只字未提,心思和底牌却都被洞察了去。

绝非寻常事……

他的右眉跳得愈发厉害。

一转身,定在一扇高且宽的门前。

红木的门框之上绘着赤红和金黄色的图案,怪诞诡异又繁复瑰丽。

门内影影绰绰,看不清任何。

侍卫默默让开身,低下头的同时为姬寻欢推开了门。

一阵浓郁至极的香气顺着缝隙蔓延开来。

并非是李翊常用的熏香。

但姬寻欢莫名觉得熟悉……

这味道像在哪里闻过似的。

但又不太一样。

正愣神,忽然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看似瘦而无力的手,却像鹰爪般把他直接拉入门内。

继而一阵“吱呀”的关门声,这烟雾缭绕浓香扑鼻的屋内就只剩下姬寻欢和……

“国舅大人,等候你多时了。”

这人白,极白,全身上下仿佛刚才雪中捞出来那般白。

但一双眼睛却红得像是熟透的石榴,同身上的大红色的衣衫和浓密乌黑的发组成全身唯二的色彩。

他不多说话,只是拉着姬寻欢向内去,时而转过头,就像姬寻欢会走丢了似的。

他留着一头卷曲的长发,浓密地摊在肩头和背上,仿佛一片盘聚在一起的黑色长蛇。

姬寻欢问:“你是谁?”

他却笑着说:“我只是一个小道,瞻仰国舅大名,所以特地麻烦大皇子帮忙引见。”

他的手紧紧圈着姬寻欢的手腕,带着他来到一处炼丹炉旁。

“国舅你坐,我这丹炉就快成了……一会再同你好好说话。”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更显得年纪尚小。

若不是体型摆在姬寻欢眼前,他必然认为这是个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孩子。

可这抹笑意只停留在眼睛之外。

他那双红得发黑的眼睛,仿若一滩在黑暗里的黯淡血泊,闪烁着邪魅且阴森的光。

姬寻欢坐在一旁看着他满头大汗的忙碌,面上表情时而苦恼时而喜悦,口中呢喃着些姬寻欢听不太懂的词语。

这样专注的神情,是动手的好时机。

姬寻欢悄无声息地从袖中抽出早已带着的发簪。

从侍卫找上门的那一刻,他就一直藏在袖中。

如今,也该派上用场了。

“哐当——”

炼丹炉发出一声巨响。

同时,姬寻欢踉跄着被推到在一旁的矮桌之上。

他握着发簪的手被死死按在桌面上,另一只手也同样被握紧了按住。

“国舅大人是想杀了我吗?”

红色的眼如蛇般微微眯起,姬寻欢看到自己凌乱的发和挫败的脸倒映其中。

“可是就凭这么根簪子,实在是让我为难啊。”

他对着姬寻欢无辜眨眼,竟然抬起姬寻欢的手,让他用簪子尖锐的一头刺破他喉咙的皮肤。

奇异浓郁的香气再度弥漫开来。

鲜血一滴一滴砸在姬寻欢脸上。

“国舅大人这样真好看……”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伤口就奇迹般的开始复原。

血迹顺着发簪流下姬寻欢的手臂,但被人细细用舌尖舔了下来。

舌面那种滑腻潮.湿的触感,和他蛇一般的目光,活脱脱像是正在进食的冷血动物,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食物。

而脖子的伤口已经消失,光洁的皮肤恢复如初。

“国舅大人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被小道吓到了?”

姬寻欢凝视着他深红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问:“李闻胤,你是人是妖?”

被识破身份的当今皇帝也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拔走姬寻欢手中的簪子,慢悠悠地说:

“好聪明啊朕的国舅爷,芸儿若是有你一半聪颖,也不会被皇后害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是……皇后?”姬寻欢呢喃道。

李闻胤大声叹息,“是啊,是皇后。你既然知道你姐姐因为什么死的,就让你那影卫不要再进宫折腾朕那帮侍卫了,他们成天来问朕该怎么处置他……还能怎么处置呀,朕当然偏心于国舅。”

李闻胤扶起姬寻欢,却把他又抵在墙上细细打量。

姬寻欢今日穿了一身简单的素衣,脸上更是不着颜色。

李闻胤用发簪给姬寻欢挽了个发髻,手法熟练,神情温柔。

姬寻欢记得,这是姬芸儿过去最爱的样式。

他默不作声,任由李闻胤像摆弄玩偶一样摆弄他。

李闻胤道:“你比你姐姐更聪明,也比你姐姐更漂亮。”

“可是她已经死了。”姬寻欢咬牙道。

“是啊,朕的芸儿已经死了……”

李闻胤眼中露出一抹悲色,但又很快消失不见,再同姬寻欢对视时,就只剩试探。

“你姐姐是个痴情的人,她想要独一份的宠爱,朕给不了她。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想找皇后报仇?还是想要重回国舅这个位置?”

人的欲.望无非就是这些。

李闻胤等待着姬寻欢点头。

但姬寻欢说:“我不想报仇,也不想恢复国舅的身份。”

李闻胤:“哦?”

“仇恨是一时的,国舅也只是虚名,我要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李闻胤愣了数秒,继而舒展眉目,哈哈大笑。

“你若说旁的,朕不好允你,可这天下——无论是太子还是将军,都是朕的犬马子孙,朕坐拥江山,有用不尽的金银。”

他暗色的眼眸逼近姬寻欢。

浓香与他的手臂一同缠了上来,姬寻欢的耳垂边上落下一个冰凉潮湿的吻。

“荣华富贵,朕都给你。”

*

宫中,正午。

烈日当空,鹤苍却流了一身冷汗。

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笑着问他是否还记得鹤家与她母家的关系。

这两股势力如同两根参天大树,表面上各自为政,实际地面之下的根系早已攀枝错节难舍难分。

鹤苍背负着整个家族,面对皇后,只能低头。

他单膝跪地,辩解道:“臣未曾忘也不敢忘。”

“鹤将军办事愈发得力,连本宫的话都可以当做耳旁风了。”

皇后笑着饮了口茶,淡淡地说:“本宫也并非故意敲打,只是对你寄予厚望,希望鹤家的光辉能在你这延续传承……可陛下已经对鹤家起了忌惮之心,你若还是这般不为所动,怕是将来要吃亏啊。”

皇后已经明示到这个地步,鹤苍便直接问道:“皇后希望天鸿做什么?”

“顾丞相的嫡女贤良淑德至今未嫁,若是文武世家能够结亲,必当是件莫大的喜事。”

鹤苍紧抿着唇,推辞说:“西疆战事凶险,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还,天鸿不愿让顾家姑娘冒着年轻守寡。”

皇后:“你是怕害了姑娘,还是怕……误了你自己心中所求?”

皇后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你为人子又为人臣,莫让你的父母族人寒心啊。”

*

一个姬寻欢本以为要独眠的夜晚,却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鹤苍神情疲惫,看到他时便强撑起精神。

“今日的发髻不错,这般清雅,都不像那个动不动骂人的你了。”

他仔细将姬寻欢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提议道:“这样的发髻与红衣最为相配……若再配上些精致的首饰,就与出阁的新娘没什么两样了。”

成亲这事,戳得鹤苍心头又闷又痛,摆摆手说:“我随便说说,你莫往心里去。”

姬寻欢低着头,轻轻“嗯”了声,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鹤苍本以为他因为自己说与他成亲会生气。

以姬寻欢的性格,又要揪着自己不是女人的事情发通脾气。

只是这样淡淡的,似乎更让鹤苍心中不是滋味。

这一日,鹤苍仿佛在刀锋上游走,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回到家中,不愿再继续紧绷着。

鹤苍拍了拍僵了一天的脸,笑着和姬寻欢说:“怎么看起来有心事?可是这些天我不在你身边,在家里思念得紧?”

他低头欲吻姬寻欢,却被冷冷推开。

姬寻欢说:“别碰我。”

鹤苍微怔,“亲一亲也不行吗?”

“脏。”

鹤苍直起身,胸膛起伏数次。

鹤苍咬牙,气得发笑,一把弯腰把姬寻欢扛起来。

“你说我脏是吧……那就一起脏,你也别想干净了。”

鹤苍把他扔到床上,拖着脚腕往自己身前拉。

姬寻欢推开的手反被握住。

鹤苍:“我都没敢使劲,你不许耍小性子。”

想象中的粗暴和野蛮没有降临。

鹤苍只是握着他的手,静静把他圈在身前。

温热的鼻息落在姬寻欢的颈上,一片酥麻的感觉。

鹤苍恋恋不舍地用鼻尖蹭了蹭眼下这片干净白皙的皮肤。

“鹤苍……”姬寻欢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鹤苍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轻声说:“叫我天鸿。”

但姬寻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鹤苍也是真的累了,抱着姬寻欢默默闭上了眼。

不知过去多久,鹤苍忽然问:“疆西的战事蓄势待发,倘若我走了,你当如何?”

姬寻欢:“你想如何?”

鹤苍:“我不在京中,无人庇护你,但若有人欺负你,我也无法赶回来……”

他苦涩笑笑,“总不能让你再回李翊那里去。”

这个问题让他头疼。

但下面还有更为难的问题要说。

鹤苍感受着姬寻欢身上刚刚沐浴过后的清新胰子气味,心里一片祥和。

“如果我要带你隐居山野,你可愿意?”

“什么?!”姬寻欢惊诧地转头看向鹤苍,“你想带我去山上?”

他的脸是那么漂亮,可能一百个能工巧匠都无法雕刻出他三分容颜。

这等绝色,不该被藏在山中。

只是……

鹤苍垂眸,“这个姓氏就注定生在争斗的漩涡中,注定身不由己进退两难,过去我认为只有打胜仗就足矣,可人心难测,我终究是比不得他们的算计与狠心…”

再复杂的战况,也比不过时刻会变的人心要难猜。

尔虞我诈,暗流涌动,鹤苍自身在其中已经精疲力尽。

况且……现在还养了个这么难伺候的逃犯。

鹤苍既不愿妥协于皇后,也不想放弃自己的真心。

思来想去,终于作出决定。

鹤苍:“我为国南征北战,赢得不少功劳,若是此番能够顺利收复疆西,我会用这战功向陛下换一个卸甲归田的机会,皇后那边我也会求她对你网开一面。将军这个位置,向来难得善终。过去我甘愿热血洒疆土,但现在……我不敢了。”

他抚了抚姬寻欢鬓角的碎发,轻叹一声,“若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姬寻欢哑然,眼底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要为了带我走,放弃一切?”

鹤苍眸光闪烁,一向坚硬的他居然柔软了下来。

鹤苍:“我们去过粗茶淡饭耕田织布,但安稳平淡的生活,你可愿意?”

他力气大,可以把地种的很好,再养上一些鸡鸭鹅,如果山上的草多,还可以养些牛羊,院子里再养几只看家的狗儿,把山上的院子弄得热热闹闹。

姬寻欢挑食,自己就去村里找个手艺好的妇人学做饭,总能把姬寻欢喂地白白胖胖。

每月十五还可以带着姬寻欢去山下赶集,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买什么。

对了,他还是个爱干净的主儿,再给他挖一个泡澡的池子,让他一天到晚洗个舒服。

到时候自己晚上归来,就能抱着洗干净香喷喷的他睡觉。

那就算再累也无妨了。

鹤苍期待地看着姬寻欢,等待一个肯定的回答。

但姬寻欢的唇始终闭着。

鹤苍心里热烈的火一点一点降低。

他挤出笑容,低声说:“无妨,这只是我一个想法,你再慢慢想,不着急。”

“不,我不用想了。”

姬寻欢冷淡的脸对上鹤苍期待的眼神。

姬寻欢:“我再也不愿意过我小时候的生活。与其让我和你去山上……我倒是宁愿去李翊那里。”

他讥诮地笑了笑,无比讽刺地说:“不过是躺在床上就能换来的东西,何苦跟着你受累。”

鹤苍神色骤变,眉头狠狠拧成一团。

“你竟是……连骗都不愿骗我一下。”

他头上仿佛挨了一板斧,有撕裂般的痛。

此时他们的温存,就像个笑话。

鹤苍声音干涩,“难道我在这些时日里的所作所为,你全然视而不见吗?”

姬寻欢声音和他的意识一样清楚,“你是将军,是鹤家嫡子,是战功显赫的大功臣,你有无数条退路可供选择。而我只有我自己。”

“退路?”

鹤苍低沉的笑声藏了几分悲凉。

“我在这个位置上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更别提在战场上那种脑袋挂在腰边的日子——姬寻欢,若我死在疆西,你是不是也只是流两滴眼泪,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投奔的对象?”

他的手指戳向姬寻欢的左胸口。

“姬寻欢,你有没有心?”

“你多虑了。”姬寻欢淡漠地推开他的手,“我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有。”

鹤苍再也无法和这个冷漠自私的人待在一处。

他气得立刻站起身来,连说数个“好”字。

“来人,备马!”鹤苍对外高声道。

他望着神色依旧的姬寻欢,眼中仿佛燃着熊熊大火,恨不得当场把姬寻欢这个冷心冷情的人烧成灰烬。

“你这个没有心的混蛋,偏偏我足够下贱。你就在这好好等着,我今晚回府上找父亲母亲求情,不管是给你换个身份也好,还是把你绑过去强占了也罢,你必定和我成亲。有了将军府庇佑你,你就不用再出去当婊.子。”

鹤苍双目如炬,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在戳他的心窝。

姬寻欢,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想不通。

他就差把心掏出来,难道还不够吗?

鹤苍的马到了。

他大步上前,跨坐在马背上。

燕姣急匆匆地进来。

姬寻欢叫住他。

月色下,姬寻欢的面容美艳不可方物。

他轻轻抚了抚自己额角的发,“你不必去了。”

鹤苍微怔,“什么意思!”紧接着燕姣来传。

“宫里、宫里的人来了。”

穿着明圆领袍的太监手捧谕旨前来,昭告姬寻欢无罪。

太监谄媚笑道:“恭喜国舅大人,贺喜国舅大人,大人沉冤得雪。只是国舅府尚未修葺完工,陛下与您一见如故,就想着邀您入宫暂住一二。”

迎着鹤苍目眦尽裂的眼神,太监挑眉道:“陛下口谕,由将军护送国舅大人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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