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开始之前，众人会一同给贺老夫人祝寿并送上贺礼。巳时末的时候，所有人都渐渐聚到了前厅。

纪云杉一进门便看到了荀佑。

他坐在老太爷贺群右手边的第一个位子上，就连高知府都在他之后。

见状，纪云杉不免在心中感慨。虽说他是小辈，可顶着秦王世子这个名号，怕是这一屋子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他尊贵。

似有所感，他抬眸朝门口望来，眼角眉梢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接，极短暂的一瞬，却把纪云杉吓得一个哆嗦低下了头，转身钻进了人群之中。

她可不想被人当猴似的看。

然而她即便躲得再快，也还是被人看到了。

站在贺老夫人身边的贺明月看似乖巧地垂着眸，但其实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荀佑身上，也就自然没有错过他刚才与纪云杉的对视。

贺明月心里极不舒服，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将拢在袖子里的两只手攥得发白。

不过她这些小动作倒是没引起贺老夫人的注意，她此刻正因为荀佑的到来和恭维而感到身心舒畅，就连脸色都红润无比，看起来着实喜气。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虽说贺老太爷是位居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但他们想要见到秦王世子这样地位的皇亲国戚也不容易，更别提还能得到他的贺礼了。她从未想过，已经离开京城了，有朝一日竟能请到这位秦王世子来参加她的寿宴。

贺老夫人此刻真是满心荣耀都写在了脸上，“老妇人何德何能让诸位大人前来道贺，真是惭愧，惭愧啊。”

“贺老夫人说得这是哪里的话，您年至花甲，还能如此乐观康健，这是何等幸事。”荀佑笑道，“与其说是我们来给您祝寿，不如说是我们要来沾沾您的喜气。”

他这话说得贺老夫人更是开怀，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每一条皱纹都扬了起来。

“殿下肯来就已经让寒舍蓬荜生辉了，老夫忝官三十余载，也无甚建树，实在有愧皇恩。”贺群道，“承蒙殿下不嫌，愿到寒舍一叙，老夫不胜感激。”

荀佑哎了一声，“您这可就过谦了，您当初在吏部为官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圣上对您多有褒奖，怎能说是毫无建树呢？”

贺群忙道不敢。

一边坐着的盐运使陈永昌也跟着说道：“老师就莫要谦虚了，若您都算是无甚建树，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都得到圣上面前去磕头谢罪了。”

“你这张嘴啊，真是……”贺群被他说得接不上话，一时间，众人都笑起来。

荀佑看了陈永昌一眼，“说起来，自陈运使就任两淮，也有五年了，我本想着此次南下能与陈运使叙叙旧，却不赶巧，来的那日没见着运使，实在是遗憾。”

“多谢殿下惦念。”陈永昌立马起身作揖，“下官本也是期待着与殿下再见，可实在是公务缠身，前日未能去给殿下接风洗尘，还望殿下海涵。”

荀佑见他这般正式，也起身上前虚扶一把，“运使这是做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感慨一句罢了，你可千万别多想。”

话虽如此，陈永昌却不敢怠慢，仍旧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都说这两淮盐务乃天下盐务的重中之重，我以往还不甚理解，今日一见，倒是完全明白了。”他抬手拍了拍陈永昌的肩膀，“我听人说许多过度劳累的官员很容易变得肥胖虚弱，想来陈运使也定是因为盐务太重才会变成这般的吧？”

陈永昌的脸色有一瞬的尴尬，他极快地扫了一眼荀佑，可却见他眼神真挚，似乎确实是体谅他的艰辛，心中不由纠结。

“殿下说的是，无论是盐产量还是灶户数量，两淮都是最多的，这管理起来自然也比别处要复杂一些。”

“我朝能有陈运使这般能干的贤臣，实乃大幸。”荀佑点点头，似乎颇为感动，“当然，也要多亏贺老太爷这位夫子教得好。”

一句话夸了两个人，陈永昌和贺群忙道不敢。

就这么互相恭维了许久，人都到齐了，祝寿也便开始了。

纪云杉跟在人群之后向贺老夫人说着吉祥话，但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前方的荀佑。

倒也不是偷看他，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看不透荀佑。

那日在荒宅，他一副危险十足的模样，让她觉得自己说错一句就会被灭口。后来在醉春楼，他又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认出她后竟然还能好声好气的和她说话。再就是昨晚，他突然闯入将她救下，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竟是要与她合作。

而今日，在这群浸淫官场多年的老人面前，他竟还能游刃有余的与他们互相恭维，实在是厉害。

要知道，他也才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

纪云杉觉得不可思议，但转念想起他的身份，又感慨这些生在皇家的子弟，到底不一样。

贺寿之后，除了那几位大人物将寿礼摆了上来，其余人的都只是登记了一下便作罢了。

纪云杉看了眼那些寿礼，发现荀佑送的是一柄沉香木嵌玉如意，虽说比起陈永昌送的珊瑚雕福寿纹手串来说要逊色一些，但倒也符合他临时被邀请前来的事实。

时近正午，寿宴开席，热热闹闹坐了满满一厅堂。

小辈们没有那么多规矩，座次也没有固定，大家便三五成群地落座。纪云杉不想去凑热闹，便和宋琳琅找了个角落坐下。

“你刚刚看到了吗？”刚坐下，宋琳琅就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说道。

“看到什么？”

“当然是贺明月啊。”她声音更低了，“她刚刚就站在贺老夫人旁边，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她一直在偷瞄秦王世子。”

纪云杉讶然，也忍不住往贺明月那边看了一眼。

她坐在贺老夫人身边，与她们隔得有些远，看不清楚。

“我觉得啊，我在京城听到的那个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她笃定道。

纪云杉收回视线，戳了戳她，“别乱说。”

宋琳琅撅了噘嘴，不再多说。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时不时凑在一起琢磨那些菜的做法，根本没注意到贺明月起身出去，还在路过两人身边时淡淡地看了一眼。

没过一会儿，她便回来了，身后跟着的丫鬟还拿着一把琴。

贺明月朝上座福身行礼，周围安静下来，此时纪云杉和宋琳琅才注意到她。

“今日是祖母的寿辰，孙女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笑道，“孙女远在京城，不能时常侍奉在祖父祖母身边，实在有违孝道。”

似是不知道她这一出，贺群和贺老夫人都有些惊讶。

“好孩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我的亲孙女，你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祖父祖母又怎会觉得你不孝呢？”贺老夫人心疼道。

贺明月面露感激，“孙女自知蠢笨，也没有什么可献于祖母的，唯有这一手琴艺还算能拿得出手，若祖母不嫌弃，孙女愿为祖母弹琴助兴。”

得知缘由，贺老夫人先是一愣，而后便开怀大笑，旁边的贺群和几位大人物也随之笑起来。

“好好好，你能有如此孝心，祖母很是欣慰，那我等便好好听听月儿要弹何曲子祝寿了。”

贺明月屈身道了句“献丑了”，便敛裙坐在了琴旁。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纪云杉也不例外，而几乎就在她起手的瞬间，纪云杉便知道了她要弹奏的琴曲。

下一刻，悠扬的琴声缓缓流出，纪云杉心头一跳。

是《梅花三弄》。

与她那日弹奏的一样。

虽说这是名曲，贺明月弹来祝寿也不奇怪，但经历过那日的事情之后，短时间内她实在是无法以平常心面对这首曲子。

宋琳琅是个不通音律的，见着贺明月要弹琴，一时觉着有些无趣，正要回头和纪云杉闲聊时，却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对。

“你怎么了？”她低声问道，“哪不舒服吗？”

纪云杉眼睫轻颤，垂下眼眸摇了摇头，“没事。”

虽然她嘴上说着没事，但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对劲，宋琳琅虽然不懂琴曲，但却也不是缺心眼。

她看了看纪云杉，又看了看贺明月，脑子里转了几转，忽然明白过来。转头正想和纪云杉求证的时候，却又发现她此刻心情不好，便强压下了心头的疑惑。

两人心思各异，直到一曲终了，席间传来掌声，纪云杉才回过神。

贺明月躬身道谢。

“贺小姐这一曲《梅花三弄》悠扬婉转，听来着实令人心动神移啊。”高知府连声赞叹，席上众人也接连开口夸赞，直夸得上座的两位老人神清气爽。

然而这赞叹里却没有荀佑的声音，贺明月小心地抬眼一瞥，却见他只是笑着把玩着手中的酒盏。

她有些不甘心地咬着下唇，犹豫片刻，忽道：“孙女听闻纪家三小姐弹得一手好琴，在扬州素有美名，正巧前几日世子殿下听过纪三小姐的琴，不知臣女可能比得上她半分？”

这话一出口，方才的赞叹声渐渐落下，众人的视线先是落在贺明月身上，而后又落在荀佑的身上，接着要去看纪云杉的时候，却一下子没寻到，眼神左看右看一时混乱起来。

而此时，正躲在角落里的两人则俱是一惊。

宋琳琅一把抓着纪云杉的手腕，整个人都有些异常的激动。

“我就知道。”她低声靠近，从唇齿间挤出四个字。

纪云杉还没来得及消化方才被贺明月突然点名的惊慌，就被宋琳琅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那边如何了，赶紧反手一把将她拽住，唯恐她热血上头做出什么。

好在宋琳琅只是激动了那一下。

众人还在寻着纪云杉，而贺明月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荀佑的身上，似乎极其期待他的回答。

贺老夫人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自己这个孙女的心思。

她又看向荀佑。

他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忽然被提问，把玩酒盏的动作也顿住了，眉心不自觉地皱起，看起来有些苦恼。他沉默了太久，让席上众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看向二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试探。

贺老夫人叹了口气，不忍看着自己的亲孙女受人冷落，便打算出言解围。

可没想到她正要开口，荀佑却先一步说话了。

“贺小姐怎知我听过纪三小姐弹琴？”

清澈的带有疑惑的声音穿过整个厅堂，声音不大，但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

这下不光是贺明月，就连纪云杉也愣住了，抬眸看向荀佑。

这人还真是……在意他的名声。

贺明月没想到他会否认，一瞬间便慌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日纪云杉去醉春楼弹琴的事情并没有人说过，她总不能说是自己让人去打听的吧，这样岂不是直接将自己的心思摆在了台面上？

众人都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间心思各异，都没出声。

唯有纪荣，在听到荀佑否认的时候和贺明月一样有些慌张。他不明白荀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想承认他那日的话了吗？

贺群在一边默默看了看，稍加思索后，给旁边的贺老夫人使了个眼神。

贺老夫人会意，开口道：“纪三小姐琴艺超群一事大家都知道，也是我告诉月儿的。她自幼喜欢弹琴，但天分不佳，进步迟缓，我告诉她此事，也是希望她能有时间找纪三小姐请教一番。”

贺老夫人一番话看似说的在理，但其实避重就轻，根本没解释贺明月为何会知道荀佑听过纪云杉弹琴的事情。

荀佑笑了笑，似有些无奈，“那日夜间风冷，纪三小姐只是来给她父亲送氅衣的，只是因为席上有诸多长辈，所以才被纪会长叫来打了个招呼。”

说罢，他叹了口气，“如此看来这谣言还真是可怕，明明无事发生，却被传得和真的一样。”

话落，席间无言。

那日在场的自然知道真相为何，便也明白荀佑这是在警告他们，他不愿此事被拿来当成谈资，希望他们识相。而当时不在场的，经他这一番话也明白了，昨日传得沸沸扬扬，说他钟情于纪家三娘的事情，怕也并非只是一时兴起。

起码到目前为止，这股子新鲜劲还没过去。

想通了这些，自然也就没人愿意去触荀佑的霉头，一时间无人接话，倒是把贺明月架在了那里。

她脸色有些难看，一方面是因为荀佑当众反驳让她下不来台，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听出了荀佑在维护纪云杉。

她此刻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是难过多一点，还是羞愤多一点，紧咬下唇，连眼眶都有些泛红。

不过好在荀佑没有真的想让她难堪。

他又道：“虽说没听过纪三小姐的琴，但今日却有幸听到了贺小姐的琴，悠扬悦耳、扣人心弦，哪里没有天分了？”

他转头又夸了贺明月，给了她一个台阶，也是暗示众人将这篇揭过不谈。

在座皆是人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又夸了贺明月几句，待她道谢离开，这寿宴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