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利尔斯村坐落在一处略高于周围平原的和缓坡地上，被四周广袤原野包围，稀稀落落的小片森林散落在通向临近村庄的道路上。越过森林，再走过草场和滩涂地，就是绵延不断的海岸线，海风常年把清新空气吹送到村子里，让这一带变成附近城镇居民喜闻乐见的度假地。

虽然隔壁几个村子很多居民以招待游客为生，维利尔斯村还是依靠周围土地营建农业产出吃饭，佩迪吉耶农场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户。

佩迪吉耶夫妇在门口迎接了艾潘妮一行人。佩迪吉耶先生是个热情风趣，充满人情味的老人。他夫人是个端庄温柔的妇人，给了艾潘妮和苏珊亲切的拥抱，拉着她们的手不停地问候。

甚至到地方就想走的沙威，也被热情的佩迪吉耶先生拖进了会客厅喝茶。

“今天真是贵客临门！”佩迪吉耶老头儿笑起来两撇胡子翘翘的，十分有趣：“今年五旬节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闹，我真是太开心了哈哈！”

沙威满脸写着不耐烦，喝了一口茶就放下茶杯，礼貌地对着主人点头：“感谢您的招待，不过我公务在身，得去村派出所——”

“我懂我懂，警官先生。但马上就要吃午饭了，怎能让您空着肚子前往岗位呢？”佩迪吉耶先生握着沙威的手，恳切地说道：“还有晚餐也务必光临寒舍，请柬一会就送到派出所去，我代表全家诚挚地邀请您共进午餐和晚餐。”

“……如果没别的安排，我是说，我会的。”面对对方如此正式的邀请，沙威低头认命似的念叨着，拿起茶杯继续喝茶。

佣人们提着行李，带着艾潘妮和苏珊到楼上的客房，那房间十分小巧精致，设施一应俱全。艾潘妮四下望望，感慨地自言自语：“虽然只有一上午，但真是一段漫长又奇妙的旅程，总觉得这个节会过的丰富多彩。”

天真的艾潘妮还不知道，她到底给自己头上立了个多大的flag。

此时院子里又出现了马车和人的喧嚣声，似乎有新客人到达。等到艾潘妮拉着苏珊的手走下楼梯时，佩迪吉耶夫人迎上来拉着她的手，笑着介绍道：

“您来的正好，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儿子路易，刚从巴黎回来——他在那里上大学。”

路易是个温和朴实的青年，红扑扑的脸上略带雀斑。他向着艾潘妮点点头，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

“而这位是路易的同学——”佩迪吉耶夫人的话还没说完，路易身后有人忽然往前一步，摘掉帽子向艾潘妮行了个华丽的脱帽致敬礼：“马库斯，我是路易的朋友马库斯。”

眼前的青年让艾潘妮眼前一亮，那一身干净整洁的半旧黑色套装，样式讲究的领带结，身材也差不多，英俊的面孔露出温暖的笑容——只有头发是更明亮的蜂蜜金色，和那个人不太一样。

“马吕斯（Marius）先生？”艾潘妮被从记忆中走出的身影惊呆了，梦呓一样地问道。

“是马库斯（Marcus）。”金发青年保持着优雅的行礼姿势，继续追问：“小姐您是——？”

“艾潘妮，马德兰家的艾潘妮。”反应过来的栗发女孩红了脸，赶紧屈膝还礼：“这是我妹妹，苏珊。”黑发小姑娘看见信号后，也有样学样地向金发青年行了个礼。

沙威的自我介绍极其简练，和青年们握手时就一句话：“沙威，本地警局侦察员。”

“好了，这下大家都认识了，咱们就可以入席开吃啦！”佩迪吉耶先生拍这手，引领众人走进餐厅，在互相问候的聊天声中，一顿令人愉悦的午餐开始。

艾潘妮被安排在路易和马库斯之间，苏珊在路易旁边，紧挨着佩迪吉耶夫人，沙威被安排在艾潘妮对面，挨着佩迪吉耶先生。午餐不是那么正式的环境，大家吃的很热闹，马库斯尤其活跃，说了很多大学里的趣事和糗事，把众人逗的哈哈大笑。当然除了沙威，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点算是微笑的表情。

艾潘妮看着马库斯的侧脸，有点恍惚。上辈子她可没有这样的机会，能与那位先生同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更别提还受到对方殷勤地照顾。要是当年能有这样的机会，她愿意用一切去交换，而现在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引起这样巨大变化的，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改变了吗？

艾潘妮整个午饭吃的奇奇怪怪，她一会紧盯着马库斯的脸，一会低头沉思，一会又跟着众人开怀大笑。这一通下来很是欢快，可她却感觉脑子浑浑噩噩，连吃的是什么菜色都不太记得，更没有注意到对面黑发男人的眼神。

沙威这顿饭显然吃的不太自在，他锐利的眼神不经意地在艾潘妮和马库斯之间来回扫射，伴随着偶尔的眉毛抽动，或者表示轻蔑的撇嘴角。

午餐结束，喝完咖啡后，金发青年大肆赞美女主人的品味：“如此豪华美味的餐点，就算是巴黎圣多米尼克大街上的高级餐厅，也做不出这等震撼人心的料理，它们带着家乡的味道，好吃得摄人心魄！”

佩迪吉耶夫人乐开了花，马库斯说着说着，话锋一转，突然冲旁边的艾潘妮粲然一笑：“我非常希望下午在这个美丽的村庄游览，不知能否有这样的荣幸，和同样美丽动人的小姐一起前往？”

艾潘妮还在低头喝咖啡，猛地被问到，差点把咖啡呛出来。她慌忙放下杯子，用餐巾擦擦嘴角的水渍：“呃，我，当然可以，马吕、马库斯先生。不过我妹妹……”

“苏珊可以跟我孙子孙女们一起玩，安娜会照顾他们的。”佩迪吉耶夫人说道，向着艾潘妮和苏珊笑笑。

【我想跟玛丽安他们一起玩，她弟弟要带我们去秘密基地呢。】苏珊打手势告诉艾潘妮。

又哪里来的秘密基地啊喂？算了，你们小孩子开心就好，艾潘妮决定放手让她好好玩去得了。

“那么警官您呢？”佩迪吉耶夫人问道。

“村派出所，有公务在身。感谢您的款待，那么我先告退了，晚上见。”

沙威警官向主人夫妇点头致意，站起来后对着同时起身准备上楼换衣服的艾潘妮说道：“祝你有个愉快的下午，马德兰小姐。”

他说话有点奇怪，好像是咬着后槽牙吐字似的。艾潘妮心里犯嘀咕，但也不敢问，只能低头回礼，目送沙威转身出门离去。

———

午后的阳光明媚微风和煦，马库斯和艾潘妮在村庄里逛了一大圈，马库斯热情地赞美大自然和艾潘妮，引用各种诗篇把栗发姑娘吹成春之女神。人人都爱听赞美，艾潘妮笑的比以前加起来还多，偶尔在心中暗暗感慨：要是当年马吕斯先生能这样对我，该多么幸福。

他们欣赏了整齐的水渠，参观了佩迪吉耶家规模不小的农场：数量众多的羊群、奶牛和马匹，养着数百只家禽的禽舍，精耕细作的农田，干净整洁的牛圈和马厩。后来甚至在农场里找到正在劳作的佩迪吉耶先生，老头儿确实是个真正的农民，他干得跟工人一样多，并且对自己的农场深感自豪：“看看，这世界上哪有比土地更让人亲近的东西呢？”

“真是令人钦佩，伟大的作品！先生。”马库斯几乎是挥着双手赞颂，说了一堆让人听了心情舒畅的好话。在他们往回走的路上，他忽然问正在远眺田野的艾潘妮：“马德兰小姐，我听说您的父亲是佩迪吉耶先生的老友，在城里经营工厂是吗？”

“是的，不过他是我伯父，我的监护人。”艾潘妮谨慎地回答。

马库斯笑的露出满口白牙：“原来是这样，那么您家的工厂是做什么的呢？规模多大？一定是很赚钱的生意吧？”

艾潘妮眉头一跳，隐约感觉有点不舒服，但还是诚实地介绍了马德兰先生的工厂，并在最后补充道：“赚钱不赚钱，我并不清楚，毕竟我也没参与工厂的账目。”

“没问题，这生意一听就非常赚钱，西班牙啊英国啊都特别喜欢这种首饰，您这样的身家，在巴黎社交圈也肯定能有一席之地。”

马库斯的笑容越来越有谄媚的感觉，艾潘妮微微皱眉：“但那并不是我的——”

突然，一股巴黎街头的原始本能抓住了艾潘妮，她条件反射地向斜后方伸手，抓住一个男孩脏兮兮的小手——正在她的口袋里捏着她的钱包。两人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嘿，这混小子干嘛呢？”马库斯反应快，率先叫了起来，四周有人开始往这边看。

常年家务做点心的艾潘妮手上劲不小，男孩挣扎了几次就是没法把手抽出来，只得露出讨好的笑脸对她哀求：“好小姐，发发善心饶了我这回吧，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男孩看起来跟苏珊差不多大，穿着件破烂长衬衫，裤子已经分不清颜色，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正泪眼汪汪地看着艾潘妮。

艾潘妮眼前掠过一瞬间的恍惚：啊，是你吗？伽弗洛什？上辈子我最亲爱的小弟弟。

她不由得问出口：“你的名字是？”

“我叫皮埃尔，他们都叫我屈克的小皮埃尔。”

艾潘妮正想继续问，那边马库斯开始大叫起来：“好啊你这个小混蛋，竟敢把脏爪子伸到尊贵人儿的身上！警官！请到这边来！”

一阵冷意从艾潘妮的体内升起，就像寒风吹过，脖子后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回头看去，果不其然，一个穿制服的高大男人从人群深处走来，黑皮靴踩在石头地面上的声音令人心悸，小男孩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艾潘妮在心里哀叹，她的第六感简直就是为那个人而存在的。

马库斯抢先对沙威喊：“警官先生，这个孩子他——”

随即被艾潘妮用更大的声音接上话：“这个孩子正在跟我玩呢——”

马库斯吃惊地转头看向艾潘妮：“您……？！”

艾潘妮点点头：“是的，警官先生，这孩子他正在跟我玩呢。”

沙威灰蓝眼睛里射出刀子一样的光，从艾潘妮脸上刮到小皮埃尔身上，然后用嘲讽的语气对艾潘妮发问：“哦，是吗？真不知道有什么游戏是要把手伸进别人口袋的，我只晓得有种罪名叫扒·窃。”

沙威把最后的名词念的格外重，艾潘妮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但艾潘妮何许人也？当年巴黎圣安东尼区街头演技派女王，无论是写诈骗信还是当面卖惨乞讨，她自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她暗中用力一捏，让男孩松手把钱包落回口袋，再拉着他的手往身前拉过来，换用左手拉住男孩的手，右手则趁势抚上男孩的脑袋。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在旁人看来除了男孩有点踉跄以外，极其自然。

艾潘妮一边在小男孩脑袋上摸来摸去，把他的黑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一边笑着向沙威解释道：“您看我们就是想玩背后偷袭的游戏，这孩子来拉我的手，没抓好嘛。”

“你可真有童心，马德兰小姐。”沙威背着手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用严肃中带点凶恶的声音说道：“但我不觉得一位正派人家的小姐，会跟个街头小乞丐一起玩游戏。”

“我说，您这位警官先生，是故意找茬吗？”在一旁围观甚久的金发青年终于忍不住插话了：“马德兰小姐不是说了嘛？他们在玩游戏，您凭什么用那种语气对她说话？”

这种显摆护花使者的机会，马库斯怎么可能放过？善良呵护弱小的高贵女士，被一个乡下小巡警欺辱，然后他这个高尚的青年护花使者挺身而出，呵退冒犯者，赢得女士芳心……啧啧，完美计划通！

然而沙威并不存在于马库斯的宇宙里。只见身材魁梧的警官转过头，像看二傻子一样看了一眼马库斯：“如果我没记错，刚才大叫‘脏爪子伸到尊贵人儿身上’，并喊我过来的人，就是您吧？”

“是、是我，”马库斯被对方严厉的灰眼睛盯有点心虚，但还是坚持辩解道：“我刚才没看清楚，人都有眼错的时候。我一会还得向这位小先生道歉呢，您说是吧马德兰小姐？”

马库斯把谄媚并求助的笑容扔给艾潘妮，她赶紧顺势接下：“是的，您一会得请我们吃杏仁饼才行。”

沙威看看马库斯，再看看艾潘妮，又瞪了一眼抖得如筛糠般的小皮埃尔，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对三人吼道：“如此儿戏，竟然还召唤警察，你们以为自己是谁？谁给你们的勇气和权力，如此滥用警力资源！”

马库斯涨红了脸，金发颤抖地像一只兴奋起来的斗鸡：“我们没有滥用，您现在此地巡视，有义务响应民众求助！无论是否准确，要知道巴黎警署的格言是宁可白跑不能无视，我的尊师夏布耶先生就是这么教给我的！”

“夏布耶先生？”沙威的眼睛眯了起来。

“是的，夏布耶先生，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马库斯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一点，实际上他比沙威矮了半个头：“您现在的言行既会危害贫苦人民，又伤害高贵女士的善心，更是和夏布耶先生的理念背道而驰！”

沙威看上去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攥着警棍的右手仿佛要把木棍捏碎。

马库斯可能发觉拉大旗作虎皮见效，得意地看着沙威补充道：“啊，可能您这样的乡下警官只见过自己的长官，并不认识大城市的大人物。夏布耶先生啊，是内阁大臣的秘书，现任——”

“现任巴黎警署署长，我认识夏布耶先生！”沙威粗鲁地低声打断马库斯的话：“我在滨海蒙特勒伊警局的职位，就是夏布耶先生保荐的。”

马库斯呆了呆，没想到沙威还有这层关系，喃喃自语几声没敢继续吹牛。

艾潘妮也被这尴尬的气氛搞的十分不自在，抱着小男孩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大个子警官发问：“沙威警官，您看这事真的是个误会，我……”

“那就好好继续游逛吧！”沙威恶狠狠地对艾潘妮低吼，眼睛却瞪着马库斯：“当心乐极生悲，马德兰小姐！”

说完，高大的黑发警官像一阵暴风似的转身，分开围观人群，大踏步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