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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巷子里的女人——母亲和她的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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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的女人

——母亲和她的姐妹们

“女人”是什么?“母亲”又是什么?许多同文字打过交道的人写女人,女人写,男人写,似乎男人还要写得多。男人的文字同女人的文字并无甚多大的区别,甚至,男人的字也一样真,一样感人,甚或更真,更感人。对待一个女人,男人是狠心的,也是多情的,一个将狠心同多情结合得这样好的男人,在一个女人看来,却是她的全部。一个男人生前百般使用,折磨,羞辱,冷淡一个女人,事后,还要做一个好男人,用文字写下这个女人的全部,似乎用文字写下来,人们便会从心底里觉得这是一个好男人,因为他泣血的文字记录了一个平凡生活里平凡的女人。试问:能这样做的,还有哪个不是一个好男人?所以,那些诗词文章里的作者,惹人怜,惹人爱。事实证明也的确是如此。不过,这样的话,这样的字,有几分真,几分假?那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心境?看上去幸福的,她幸福吗?看上去不幸的,她不幸吗?没有人知道,她们已经死了,唯一的证据,是那些虚假的,粉饰过的文字,记录的,是一个片面的女人以及她们不完整的一生。也许她们是苦难的,可她们开心过,也许她们永远是一个乐天派,可谁知道她是不是背着人,一个人偷偷地哭泣。

我不知道是不是全世界的女人都这样,反正,我眼里的女人,我见到的女人:妻子,母亲,女儿,都是这样。有时候,妻子和母亲更甚。

似乎中国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因为文字里的中国女人便是这样:顺受,隐忍,辛苦。许多的作家写过母亲,中国的母亲很难同优雅,知性联系起来,如今这个时代,这样一个母亲还是稀缺的,要被人说闲话,说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一个好母亲要任劳任怨,吃不好,穿不好,至少,是不能比她的丈夫跟孩子吃得好,穿得好。倘若反了,她会被人定义为一个不会持家,不会过日子的女人,不仅男方的家长不满意,男方的亲戚说闲话,甚至街坊邻居也要说闲话。

一个男人,在世俗的眼光里,可以犯许多错,可以犯了错也被旁人觉得可怜,值得原谅,可以比女人优雅,因为人们觉得,一个男人是一个家庭的面子,一个女人是一个家庭的里子,面子不能不好,至于里子,是被狗啃了,还是被老鼠咬了,或是发霉了,都是无所谓。面子是被人看的,里子是用的,在人与人的社会里,“看的”丢了,“用的”也就没用了,若是“用的”烂了,只要“看的”还好,就是好的。

一代有一代的女人,一代有一代的母亲,可是代代传至如今,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即使改变了,也是亿分之一。正如许多丈夫,许多孩子想过的那样,我也奢望过,哪怕她优雅一点也是好的,因此这便是我同她的鸿沟,以此作为心里的借口,理所当然地使用她,冷淡她,羞辱她……我忘了,一个女人想要优雅得活着,一定是有一个温柔的丈夫,温柔的孩子,温柔的婆婆……她不需要讨好许多人,只是成为她自己,而不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儿媳妇……

什么样的年代,便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似乎这是真理。一个女人,有一个时代的印记,真不知道这是一个历史学家,文化学者的欣喜的研究发现,还是一个女人的悲哀。

我所要说的母亲,还有同她一样是一个母亲的几个姐妹,也是时代里的女人,没有特色,没有反抗,成为了那个时代里的一员。没有史书记载她们,没有文化大家描述她们,她们死了,或是活着,可她们总归是一个好女人,好母亲,好媳妇……

人们都说,女人是水,把女人比作水,男人像是山。可是我总觉得女人也像是山,也可以比作一座山:不论北方的山,还是南方的山,不论山是苍茫还是秀丽,总之是沉重的。男人可以比作水,不论溪水,还是海水,因为水是那样灵动的。山同水,全无变化的可能,可一个似水一样的女人,却可以变作山,一个山一样的女人,也可以变成水。

一个女人,是什么时候成为了水,又是什么时候成了一座山?她不能自己变化的,那也要像变色龙似的,受环境影响。也许她少女的时候,是水,成了母亲跟妻子,便成了山,也许她原来便是山,成了家,就成了水。

我的母亲是一座山。我认得她时,她便是一座山好多年了。也许她曾经是水,不过我不知道。她的过去,我不曾参与,而我参与时,她就成了山。

我的母亲五十多岁了,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因此很没有素质,说起话来,尤其是她同人打电话,在家里隔着几个房间,关上门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外人听来简直像是在吼,是在骂人,那种扯着嗓子说出的又尖又细的声音,让我很讨厌。这也是我住进楼房以后才发觉得,一度使我怀疑她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变声期。不过,变声期倒是没有,因为她曾经说话也是如此,只不过我没有发觉罢了,那时候她住在乡下,她在乡下的那些特点,甚至是优点,来到城市以后被放大,就变成了缺点,被我很敏锐地发觉。来到城市以后,我竟然有了这样一个“优点”,可以使我快又准地抓住一个人,抓住母亲身上的不同,原先我竟不知道。

母亲不读书,不是她不愿意读,她自己说,是因为那时候她的姊妹多,她是最大的,自然要帮她的爸爸妈妈分担,照顾姊妹们,做饭,上地,因此爸爸妈妈不让她去上学。后来,姊妹们长大了,都念过书,即使不是文化人,可也识字,只有她不认识。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遗憾跟羞耻。她同我说,说我三四十岁的人了,还什么也不会做,她十几岁的时候,就踩着凳子做饭洗碗,照顾孩子了,每次说起来这些,她就很理直气壮,显示出她比我一个有许多文化的人高一等的骄傲,似乎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比得过我的地方。

往常我总喜欢跟她辩论,一件事情非要同她争个对错,事实同结果证明,的确是我赢了,她就无话可说,看着她沉默的样子,我总要有许多得意地炫耀几番,说几句胜利者的话。其实她不该同我争论的,一是因为我们争论的问题总是新时代的问题,她是旧时代的人,对新时代的东西一点都不了解,就像是一个人去到了外国偏要同当地人争论语言的发音,结果只能是她自己吃亏,哑口无言。二是她不识字,不会看书,不会看手机,看电视也只是看些热热闹闹唱着跳着,打打杀杀有气氛的,新闻之类的,她从不看,这样,她知道的哪能比我多,比我广?所以,她永远都用她那个旧时代时候的思维同我讲话,争论,同我讲道理。而当她这样起来,我就借口有事,有时候躲不掉,就言语急促高声些,表示自己的不耐烦。她很笨,太笨了,不会看人脸色,不知道我对她的谆谆教诲,她那些用自己的前半生亲自体验过同感受过的经历的不耐烦。明明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玩着手机,这就表示我对她的话不感兴趣,倘若感兴趣了,我怎么还会玩手机?可她总是要等到我连几声没好气的“嗯”都不再讲,而变成明明白白的生气,对她展示出一张扭曲了五官的难看的脸色同不好听的声音时,才沉默起来,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有时候,我也输过,我输,那便是她的主场了。我输的时候她没有赢,因为“赢”这个字不适合她,她永远也不会因为自己成功说过了我,像我那样沾沾自喜,像我在她面前夸耀那样在我面前夸耀同数落,像我一样的再把前因后果全部梳理一遍,以此来证明我的错。她不会,她只是觉得高兴,简单的高兴,真的高兴,高兴她的那些思想终于对我起了作用,她的那样的思想是有用的。

我承认她的那些思想是有用的,那便是真正有用了,因为她的许多思想的的确确是没有用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对于这个新时代,是如此。她同我讲的“自以为是”的道理,无非是生存的,物质的……这些对我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即使便是些生存的,物质的,她讲的永远都是鸡毛,她不会讲,也讲不出天鹅毛。她不会讲哲理,因此打不开我的心,使我无法同她诉苦,讲真心,却还总觉得我同她的话少了。她没有这样说过,可我自己知道,她就是这样想的,因为全天下的母亲都这样的。

人老了,就很容易变臭。我见过许多老人,每个老人身上都有一种味道,像每个婴儿身上都有味道一样,不过婴儿的味道是奶香味,老人的味道是稀奇古怪的馊味儿,找不到一个贴切的比喻形容。

母亲身上也有味道,即使洗了澡,也还是有。女儿很少跟母亲亲近,也像我说那样。大概小孩子从不会说谎,母亲知道是真的,什么也没说。老人大都喜欢小孩子的,即使不喜欢,一个小孩子总是喜欢往老人身上贴,对她来说,也是一个骄傲:老人总觉得自己无用,是个累赘,若是有这样的小孩子,她便会觉得自己有价值。可是我的女儿却不愿走近她,有时候看到女儿走近,她颤颤巍巍拿起桌子上的零食,用祈求的眼光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女儿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她思索着,咬着一根手指头,双腿不自然地摆成前后两条,慢吞吞移动了两步,终于还是跑开了,留下她保持着刚刚的动作。

有一次,不知道她隔了多久没有洗,大概是很久,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往常她身上的味道只是遗留在床单上,凑近她刻意闻的时候也才闻得到。那一次,整个房间扑面都是那个味道。

我告诉了她,说她身上发臭,她不相信,还要同我争论,说自己咋闻不到。我同她说了也是白说,索性便不说,落下一句话:洗洗澡。

她嘴上不承认,事后还是乖乖地去洗澡,果然,她洗了澡之后,屋子里的味道就没有了。我同她强调说:你自己闻闻,这个屋子现在才没了那个味道。大概她自己也知道,就没有同我争论,保持着沉默,不说话。

那以后,她总会问我:她臭不臭?她笑着说的,我听见便觉得刺耳。

人的生命要经过许多阶段,而这些阶段中,出生与变老总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它们太相反,却又太相似。婴儿同耄耋一样,都很孤独,婴儿的孤独是因为他们说婴语,别人听不懂。耄耋的孤独是因为她们说人语,耄耋的人语,旁人也听不懂。不过,耄耋的语要比婴儿语好懂些,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宁愿像数星星那样一点点解读婴语,也不愿再多听一次耄耋语。

我总以为孤独是件可怕的事情,短时的孤独是好的,可是长久的孤独,谁也受不了。尤其是这样的孤独不是自愿的。

孤独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深处热闹的地方,人往往才像是一个哲学家,思想家,偏要谈一谈孤独,想念起孤独的好来,可一跌入孤独,就怀恋起热闹。

一个孤独的年轻人,让人觉得她是静美的,像是枝头的夏花,一个老人的孤独,让人觉得她是死寂的,像是秋叶。

有时候,我觉得母亲,还有很多同母亲一样变老的人,很厉害,因为她们可以不用出家便能做到无欲无求,达到“一切皆空”的境界。

首先便是静坐,她们可以一整天都坐在椅子上,盯着眼睛里看到的那点东西,偶尔从面前走过一两个年轻人,匆匆忙忙,她们看着人走来,再走掉,然后又回归静默,又看着一方狭小的天地,从天亮直至天黑。她们的静默是真的静默,因为这样子的“打坐”,真真的没有杂念,没有心欲。有时候我怀疑起她们生命的意义,有时候我又无端地羡慕起她们,可是人只要年轻着,就不会没有那样多的杂念跟私欲,何况我又是一个肉体凡胎,哪能看明白许多事。

其次便是无惧。母亲相信神佛,家里供着许多神仙,年年春节前要换一张新的神像,母亲上香,献贡品,小时候我总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帮她端着一碟碟的吃的,给那些神仙一一摆上。我也学着母亲上香,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分香,我总会把香弄断,索性我便不上了,说献这些有什么用,他们又吃不到?母亲狠狠瞅我一眼,让我别瞎说。

我没有瞎说,因为直到如今,我也不信。家里有一个专门供着神仙的桌子,那是母亲来这里以后特意摆上的。我总觉得太碍眼,几次拿掉桌子,连同上面的香灰也一齐倒掉。往常我不喜欢的事情,母亲便不会强求,顺着我的意思做,可唯独“神仙桌”的事,我撤了几次,母亲便几次趁我不在又偷偷摆上。索性我不再管了,任由她摆着那些东西。

逢年过节的,我也从来不在意。有一次忘了是什么节的,因为我也琢磨不清母亲上香献贡品的日子,有时候是些节日,有时候没有什么节日,她也总烧香。那天我同妻儿吃饭,她猛然间站起来,我同妻子吓了一跳,问怎么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自己光顾着吃了,都忘了给“老爷儿”吃的。我跟妻子一脸错愕,看着她拿了碗,用自己的筷子在已经吃了一半的菜里挑了些好的,然后跑去另一个屋里,隔了大半时候才出来,心安理得地吃自己的饭。

我看见剩下的菜里留下些好的,都被母亲拣走了,当下便有些不高兴了。可母亲不知道,吃得顺畅,认为自己没有亏待了那些神仙。

有时候,逢年过节,母亲做梦,梦见父亲,以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父亲来给她托梦了,母亲就给父亲献些好吃的,嘴里念念有词:xxx来吃吧,给你献上了,别来缠我了。

母亲这样做的时候,我在后面嗤笑,不敢发出声音。母亲允许我笑话她的很多事,可唯独这件事,她不允许。

我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虽然看得不大明白,可也基本上知道一点点,母亲能梦见父亲,当然不是父亲来索东西了。父亲死了,死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回来?不过是她自己想父亲了而已。这些简单的道理,我明白,可她不明白,她不识字,也不读书。我也不知道她这样封建的迷信的思想究竟是在哪里识得的,也许是那个年代里。我总跟她说,她梦见父亲,是她自己白日里看见些东西,她想念父亲了,晚上便梦见了父亲。可她死活不信,仍然是每天做了些奇怪的梦以后,就侃侃而谈,同我分析哪些是好兆头,哪些是不好的兆头,这些话,她说的时候,我便不怎么搭理她,任由她自己局限在自己那一方针尖一样的心眼里,或是开心,或是担忧跟害怕。

母亲这样笃信神佛,可唯独有一点不信,不信鬼。小时候,我总害怕一个人呆着,因为我相信,母亲走了,鬼就来了,鬼趁母亲不在的时候进来,要抓小孩子,吃掉我。老家的屋子住得偏,周围还有许多大树,没有路灯,到了晚上,风吹起来,一阵响亮的声音,还有村子里寂寥清冷的夜,阴森森的,使人害怕。

那时候母亲腿脚还便利,父亲已经死了许多年,晚上就我们娘俩在家里,晚上的夜长,母亲耐不住寂寞,总是趁我睡着了偷偷跑出去。

那时候,我躺在床上,母亲在一旁纳鞋垫子,母亲哄我快点睡觉,我偏不睡,要闹要玩,母亲哈我的痒,我受不住,听母亲的话快快睡觉,母亲给我掖紧被子,不让风灌进被子里去。我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母亲拍着我,我努力抬头看看母亲,告诉母亲:妈妈,你晚上不要出去。母亲答应得痛快,说:大晚上的,我能去哪儿?母亲说得真,我信了,那时候年纪小,母亲说什么,我信什么。

可是妈妈也会说假话,我醒来以后,身上早已捂出一身汗,发现妈妈不在旁边,我大喊几声,没有声音,我害怕,不知道妈妈去哪了,我也不敢哭,不敢爬起来,害怕爬起来,被鬼看见,他会钻进我的小被子里。我害怕着,害怕着,就又睡着了。后来,不知道睡了多久,妈妈回来了,喊醒我,我看见妈妈笑眯眯的脸,“哇”的一声才哭了,我狠狠地打她,要抓花她笑得开心的脸。她开心了,可苦了小时候的我,我那样害怕鬼。

后来长大,我回老家去。还是小时候那样的夜,院子周围那些树,依旧年年长出新叶子,满树都是。没有月亮的晚上,风还是那样吹,叶子还是那样摇。即使长这般大,看见这样的晚上,我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总疑心是不是某个我看不到的阴影里,藏着一颗黑暗的心。我问母亲:妈,我不在家,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母亲笑着说:有啥好怕的?我说:有鬼。妈说:有鬼我也不怕,更何况这个世界也没有鬼。

我真不敢想象,母亲的心是什么做的,我离开老家十几年的时间里,她竟真的不害怕吗?那时候她年轻独自留我在家里,不足一个晚上,我便吓得半死了。

此外便是无欲。我觉得,大概老人是世界上最无趣的人了吧,就算是同婴儿有许多相似,可婴儿也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知道见了满意的要笑,没有被满足,不高兴了,会哭,会闹。可这帮老人不会,喜欢藏着掖着。也许她真的无欲,也许她是假装的,因为她们是那样爱说谎话。

有时候,我高兴母亲这样无欲无求,省去我许多的麻烦。早上,母亲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独自面对着窗子,看着窗子外的风景。母亲是个喜欢开窗户的人,开了窗户,可以听得清水流,鸟叫,虫鸣……晨时的风溜进来,轻轻拂着脸庞。有时候,清晨起了雾,雾气弥漫氤氲,仿若千万滴女人的泪。自打父亲走以后,母亲有了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着,到了如今,如今青春终于消逝,皱纹爬上脸庞,窗子终于是关上了。

晨时的风凉,她的身子受不住,我不让她开窗户。不开窗子的日子,她就那样静静地盯着窗子,看着窗子外肆意鲜活的早晨。没了风,听不到虫鸣,穿过玻璃的阳光,淋在身上,都不是活的。屋子里的空气静静的,寂寂的,只有些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人的脚步声,有些细小的对话,不离我的工作,同女儿的学习。有时候她起得迟,还能听见油烟机同水管里水流的声音。

一个人那样静坐,母亲在想什么?一个早晨,日日相似的早晨,她总有些思想疲惫,思绪飘飞的时候,那时候,她想起了什么,是她的青春吗?仿若这朝气的早晨。

她想起来碗筷碰撞的声音,老布鞋轻吻着泥土地的声音,碎碎的;想起来同父亲的那些话:要上地,要锄地,要带好水同干粮;想起来火炉子上“咕嘟咕嘟”滚着的稀米汤,还有大白菜丢进油锅里“滋滋”的响声和呛鼻的油烟味儿,那时候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升,烟囱中冒出的一团团白烟,连着白色的雾气,混在一起,徐徐升到天上。

我在客厅的餐桌上,遥遥看到母亲,我们两个几米之距,那一刻,我却觉得,母亲离我很远很远,像是小时候的深夜里不见了那样,猛然间,我的心“咯噔”一下。屋子暗沉,唯有那个方形的窗子透出光亮,母亲的背影沉在阴影里,我知道,我把母亲落下了。

我问母亲:你想去哪,推你到那里坐一坐。母亲沉吟,终于说:大早上的,去哪儿?我还是坚持着,要在自己良心发觉时,一定把自己的孝心尽了。母亲听了,说,那到楼下坐坐吧。

我不明白,楼下有些什么好,因为她日日都去那里。要选,也是选一个没有到过的地方。可是,那时候,不论她怎样回答,我都无暇细想,我想到的,是自己的孝心被满足,有了发挥的余地,心里顺畅。一天的工作日,有了个好的开头,她终于没有说别的。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看到她同几个老太太坐在一起,有时候只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回想她是什么时候喜欢这样静坐了。年轻的时候她一点都坐不住,闲不下来,她是个讨厌静,喜欢折腾和玩儿的人。

我走过去,同她说,回家吧。她说,我再坐会儿。我走了,进了家没多久,她回来了。她坐了一会儿,仅仅是一会儿而已。她不懂得风雅,那一会儿的功夫,她当然不是为了捕捉瞬息间夕阳同晚霞的变化,然后做出许多诗意的想象,感叹人生的美。她多坐了一会儿,只是想走在我后头,而不是同我一起。

不过,她们只是老了,不是傻了,她们只是迟钝了,不是笨了。她们仍旧精明,仍然清醒,就如母亲。有时候,我们常常故作聪明,以为只有我们自己是有思想的,有青春的,我们乘着时代的风,可是即使老去如她们,也曾经有过青春,只是年华消逝,她们的青春不再,思想消退而已。

有时候她们的无欲是真的,因为这不再受控的,日益任性的躯体,冰的,冷的,辣的……通通很难接受。有时候我奇怪,似乎人益老,对生活就有更多的妥协,直至将一个人正常的乐趣跟生活都消磨殆尽。她们不喜欢吃好的,像母亲那样,餐桌上一碟又一碟的美食,总要莫名地推让,然后任性地躲得远远的,不同大家一起吃。似乎共享饕餮的乐趣从来都只属于我们,而不属于她。我是个吃货,很难理解跟想象她的“我不喜欢吃肉”。

她们也不喜欢衣服。也许她们喜欢,可即使这样,她们也要几年如一日地穿那一件衣服,即使她们有些许的钱。她们更喜欢攒钱,喜欢看到卷卷的钱被包在皱巴巴的手帕里,压在床底下。她们更喜欢用自己那点钱买些零碎的吃的,贪吃不贪穿,似乎是她们的共性。而对于她们的贪吃,我们也同样不理解。她们丝毫不懂网络上的网红小吃,只是买些饼子,糕点之类的,就连饼子,糕点之类的,都不是老少皆宜的,老人买来的饼子同糕点,仿佛是隔了许多岁月穿越来的食物,只合她们自己的口味,年轻人不大易接受。

母亲不知道从什么摊子上称来的饼子,撒着黑芝麻跟白芝麻,或是洒着白色的糖,隔了许久都不曾吃完,袋子上沾了许多油,摆在桌子上,旧旧的,仿佛过了期的辣条袋子,袋子底铺着一层碎屑,有许多沾在袋子上,饼子都碎了,没有完好的,总让人疑心吃了会不会闹肚子。饶是这样,母亲也从不扔掉,当怀疑时,不知道何时,她便解决了那些东西。

有时候,我无端作想,一个老了的人是什么样子,一个老了的人的世界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我常常看到的许多文字一样,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坐在夕阳下的长椅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面目安详温柔,看见许多年轻人走过,回忆起自己美好的一生……

年岁的增长,使一个渐渐老去的人变得那样优雅,我想起叶芝的诗,至少变老该是那样美丽的事情: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知道,世界这般大,一定有这样的女人。可是我所看到,所亲近的女人,全然不是这样的。我常想,一个女人缘何不能好端端地放着这样讨喜的不做,定要习了那些恶习性,惹人嫌?我慢慢明白,人有许多“身不由己”。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是那样身不由己。

母亲,妻子,还有那些千千万万淹没在黄土下的女人,都这样。

和母亲同住的日子,白日里我总忙于工作,工作的累同不满使我的脾性变差,总希望工作之外的事情:家里的,其它的,都是顺遂的,否则,我宁愿无端地发一场脾气,这样便伤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她们同我是那样亲密。妻子,母亲,女儿。

妻子理解我,不同我争,依旧平和地同我说话,可事后她总要借口散步,去外面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一场。我愈发内疚跟自责,有时候我真的希望,她可以骂我,打我,同我闹,同我争,做一个无理取闹的女人。那样我会变得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地对她冷漠,对她颐指气使。可没有,一切都没有,她依旧那样,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第二天依旧笑着问我早安,给我准备好早饭,依旧给我热一杯牛奶,临走时拉着我的手,害羞地亲亲我,说一句早点回来。

我的妻子,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同年轻时候的那些母亲一样,隐忍,坚强。即使21世纪了,她依旧没有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做自己的女人,我对不起她,我伤害了她,她那样看重我,将我当作她的天,她的一切,甚至重于她自己。她的眼里只看到了我,便以为我是最伟大的人,她把我当作她的原则,她的所有。

我细细地想,这无声的,遮掩一切情仇怨恨的泥土,埋葬了多少这样的女子?她们的好,她们的坏,那些于一个女人来说,波澜壮阔的一生,那些情仇怨恨,都消失了,无影无踪。这是多遗憾的事情。

一代一代的女人都是如此。所以偶尔看史书,为数不多的女人,便那样可贵。偶尔听人讲妈妈们的故事,也总是事后不住哀叹。

写了这些,又迫不及待地发表了,因为这不是写小说,所以提前发表,我觉得也没什么。所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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