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后时间像是开了倍速，只一晃学期就已经过了大半。
清晨的空气十分清爽，夏日的炎热被完全释放。地面上仍有大面积的积水，蒙尘的树叶早被冲刷得透亮。
房青阳向老钱告假后就踏上了高铁。
两三个小时后，高铁到站，房青阳又踏上了这片土地。他没有什么近乡情怯，所谓的回忆也只有积水的地下室和踢皮球一般的态度。
此刻正是午时，气温高得吓人。出了机场，房青阳全身都爬上了黏腻的汗。他抬手招了辆出租，说了地名就闭着眼靠在后座的靠背上小憩。
窗外被挡住的喇叭声仍然顺着缝隙钻进了房青阳的耳朵里，骄阳穿透玻璃，铺了满座的阳光。
他睡不着。
尽管已经过去了五年的光阴，可每年去的时候总是会被那些寥寥无几的回忆压得头疼。
“我们家也不怎么富裕啊小阳。”
“你爸妈真的没给你留什么遗产吗？”
“去你三姨那。”
“爹妈死了就去孤儿院啊，为啥要跑来别人家添负担？”
……
诸如此类密密麻麻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困住房青阳，让他好一会反应不过来。
“到了小帅哥。”见房青阳像是睡着了，司机提醒了一句。
房青阳倏然睁开眼，付钱之后下车。
墓园里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墓碑前聊天，房青阳熟练地绕过几条小道，到了父母的墓前。
他将早早准备好的冰水缓缓倾倒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又把两束满天星一左一右放在地上，挨着墓碑。
房青阳墓碑上的照片是父母选的，那时候姑姑在国外而且正好是生产期，所以没能回国。
“爸妈。”
房青阳轻轻叫了一声。
微风掠过沾了水汽的手，凉丝丝的。
“我现在跟姑姑一起住，他们人很好。我现在也有学上，成绩还不错，我还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这样，算是好好活着了吗？”
房青阳抬手搭在墓碑上，故作轻松道：“我喜欢的人特别优秀，什么都好，如果有机会，我带他来给你们看看成吗？”
墓园里十分安静，偶尔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
“不理我就不理我，当你们默认了。”
说完，房青阳一言不发靠在墓碑上。十分钟后，他拍了拍墓碑。
“走了，明年再来看你们。”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房青阳没回教室，直接溜进了寝室里。
让他意外的是，乔书时竟然也在寝室。
“你怎么没去上晚自习？”房青阳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
“我早退了。”乔书时合上练习册，揉了揉眼睛转头问：“你今天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
房青阳从包里掏出手机，摁下开机键：“我关机了。”
“很危险，去哪至少要说一声吧？”乔书时说着，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房青阳的脸上。
房青阳一反常态地没贫嘴：“抱歉。”
乔书时察觉这人情绪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房青阳没看乔书时，只摇摇头：“真没事。”
见他恍惚的模样，乔书时没再继续揪着不放，索性换了种方式：“你累吗，不累的话出去走走？”乔书时问。
房青阳点点头。
现在除了他俩，其他住校生都在上晚自习，显得学校里空空荡荡的，十分安静。
两人并肩漫步，谁也没有开口。
“说吧。”乔书时说。
房青阳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
自己这斑驳的前半生实在是不清楚该如何描述。
他做不到坦然地把那些陈伤一五一十地铺开给乔书时，但他又卑劣地想拿旧事去勾引乔书时。
他会心疼我的。
房青阳心里门清，自己在说完后，乔书时肯定会沉默一会，然后……抱一抱他？
像往常那样，开点不着边的玩笑，再用嬉闹去遮掩超速的心跳。
也不亏，一个四分五裂的童年换一个温暖的拥抱。
“这样吧，”乔书时骤然出声切断他的思绪：“我们来交换。”
“我说一件事，你说一件事。怎么样？”
房青阳抿着嘴，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你想知道什么？”乔书时又问。
“就……”房青阳想了一阵，含糊不清道：“全部。”
“嗯？”
乔书时脸上一直没有变化的笑意淡了些，似笑非笑的样子看起来比假笑更瘆人。
乔书时侧脸的线条被路灯模糊，房青阳转过眼珠看了一眼，坚定道：“我想知道你的全部。”
从有记忆开始的生活，想知道你怎样成长，怎样生活，怎样迎合别人的期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假笑机器。这些关于你的所有，我全都想了解一遍。
乔书时定定看着房青阳，半晌开口道：“有的有点记不清了，我想想。”
“我小时候，家里面挺忙的，一年很难见到我的父母一次，他们没有亏待过我，甚至还给我请了保姆，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会被满足，比很多人都过得好。”乔书时语气轻松，“初中……我……”
骤然停顿，房青阳抬眼去看乔书时。
后者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笑，什么表情都没有。
房青阳说：“你继续，我听着呢。”
乔书时狡黠地笑笑：“说好了交换的。”
这人怎么还记得这茬。
静默一瞬，无边夜色在此刻越发沉静。
房青阳开口，搅碎沉默的气氛：“我……我小时候也就那样吧。我爸妈去世后，我自然也不受待见，经常在这一家住一段时间又搬走。”
不知何时两人早已晃到池塘边，停下脚步，屈着手臂靠在护栏上，手肘抵着手肘。
“住得稍微久一点就会听见人家悄悄给别家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搬去那边。”
“大概我初中的时候，我跟当时收养我的那家人说我想一个人出去住。”
声音停在一个暧昧的节点，房青阳有样学样，把话头抛给旁边的人：“到你了。”
乔书时嗤笑一声：“我初中……特别坏，整天和一帮朋友逃课泡网吧，余予求和郑野拉都拉不住，说什么也没用，半学期能请好几次家长。”
“不过我爸妈只去过一次，他们太忙了。那个时候，我妈看起来快晕了，我就在想，他们还是在乎我的。”
也是那个时候，乔书时第一次看见向来光鲜亮丽的妈妈竟然没能掩饰好自己的疲倦，周身气氛沉闷，眼下青黑一片。
回家后，乔书时只是靠在墙边，没有换鞋也没有换衣服。
高憬也没动作，只叼了根烟杵在阳台上，良久才开口。
“小书，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乔书时右手紧紧攥着衣袖，左手却吊儿郎当地插兜。
没有责怪，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不听话。
只是说对不起他。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了？就先在家里休息吧，我给你请了假。”高憬说着，伸手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又朝乔书时短促地笑了一下：“帮妈妈清理一下，别告诉你爸爸。”
乔书时捏着袖子，没应声。
良久，他沉着声，略微哽咽道：“对不起。”
声音里藏着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抖。
高憬踩着高跟鞋，抬手摸了摸乔书时的头。
乔书时这时候正在长个子，身高直逼180，骨架也大，165的高憬站在他旁边竟也被衬得娇小。
她柔声道：“没关系，你好好休息。”
回忆戛然而止，周围时不时传出阵阵蛙鸣。
房青阳怔然。
“你呢，你初中搬出去住哪？”乔书时问。
“自己找房子啊。”房青阳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说要搬出去的时候那家人给我塞了点钱，我拿那钱找了个便宜的地方，住进去之后就开始想怎么才能活下去。”
“刚好那个时候短视频火了，所以我就发翻唱视频，开直播，慢慢攒了一点。”
房青阳说得轻松，像是在拉家常，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乔书时。
对方面沉如水。
说实话，乔书时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比平常多了几分冷淡。
乔书时在回想之前看房青阳直播的时候。
阴暗的房间，房青阳瘦瘦小小的一把，蹲坐在屏幕前，带着点鼻音问粉丝要听什么。
乔书时记得那个时候他好像发过弹幕，问他在哪，怎么这么黑。
见乔书时沉默，房青阳手肘杵了杵对方：“别管那个了。”
那个稚嫩的声音跟身边传来的声音重叠，语气大有不同，一个冷硬，一个带着点掩饰的笑意。
乔书时哑然，刚想说点什么，转头恰好对上房青阳的视线。
目光在空气中相撞，乔书时咽下安慰的话，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那你，那个时候谈过恋爱吗？”
房青阳毫不犹豫，坦然道：“怎么可能，那个时候我只顾得上自己，我又想上学又要赚钱交房租，一个人掰成两半用，根本没有心思去谈恋爱。”
整天忙得团团转，白天上课晚上打零工，回去还得录视频上传，时不时翘课直播。房青阳不肯去福利院，也没人帮他了解，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忙碌，想爸爸妈妈了就悄悄哭一会，隔天又继续生活。
高一的时候他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由于他正好赶上趟，凭着音色和天赋小火了一把，有了些积蓄，生活过得不再那么拮据。开学后认识了叶繁枝，对方是他的脑残粉，一下子就点破了他的身份。
叶繁枝问他为什么不露脸，就凭这张脸都可以吃好几年了。
房青阳说不想。
他不想有人认出他，在兼职的时候喊出他的名字，在上学的时候注视他，不想在直播的时候有人在直播间打出“真可怜啊，要自己赚钱养自己”这种话。
跌跌撞撞地活了这么几年，房青阳身上的骄傲却一年比一年旺盛，像是浇不灭的火，伸展火舌肆虐横行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听到满意的答案，乔书时“哦”了声，没再说话。
“那你呢？”房青阳垂头，额发随着动作在半空晃荡，“你初中谈过恋爱吗？”
乔书时沉默了一瞬，“谈过。”
他害怕让房青阳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往，害怕从房青阳的眼里读出失望，可他不想骗房青阳。
房青阳没应他。
“我是不是特别不听话，不让做的事情一一做了个遍。你还挺不错，没——”
“怎么样？”房青阳打断他。
乔书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
“谈恋爱的感觉怎么样？”
说话间房青阳已经抬起头，似是不在意地看了眼乔书时。
乔书时没想到房青阳竟然会问他的感受。
“一般，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青春期小男生的尝试，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但是他追我追了挺久，所以就和他试试。”
房青阳“啧”一声：“你这样对人小姑娘不太好吧。”
乔书时一愣。
旁边边房青阳还在说话：“没有特别喜欢就没必要在一起吧，对别人多不好？我算是发现了，你这人就是喜欢做些让别人伤心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
“是男的。”乔书时忽然转身，面对池塘。路灯映在水面，反射出来的光影摇摇晃晃地打在乔书时脸上。
刚刚还在喋喋不休的房青阳仿佛瞬间被下了禁言术。
一直喧闹的青蛙也没了声响，四周静得诡异。
心脏快要破膛而出，乔书时紧张得双腿发软。他问出了从那次抽烟之后，一直盘旋在他心里的问题。
如果房青阳知道我是个同性恋，他会有什么反应？
对于他一次又一次没有分寸的试探，又因为这些动作脸红的房青阳，会是什么态度。
乔书时眼神故意撇往一边，心跳乱过蛙鸣，说出来的话却充满挑衅：“怎么？你怕了？”
话音未落，房青阳语速飞快道：“怕什么？我又不跟你谈恋爱。”
末了，又加上一句，“也不歧视同性恋。”
说完，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
“你们两个很奇怪。”
考完最后一科，郑野叫住了收拾书包的乔书时，房青阳率先走出教室，留给二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现在已是期末，天气也由酷热过渡至寒冷。
郑野哈出一口白气，朝房青阳离开的背影努努嘴：“说说？”
乔书时手里动作未停，看也不看：“没什么好说的。”
“哟，啧啧啧。”郑野毫无保留地笑出了声，“你到底怎么想的？之前如胶似漆，这半个学期连话也没怎么说，有你的地方他必不在，像是在避嫌。”
“你们俩分手了？”
终于，乔书时偏头扫了眼郑野，语气稀松平常：“没有在一起。”
“那就是闹矛盾了，还是大矛盾。”郑野一脸了然的表情。
乔书时闭嘴装死。
郑野一屁股坐上乔书时的桌角，一挥手，颇有种指点江山的气势，老成道：“没关系，矛盾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怎么去解决它。”
乔书时收拾好书包，拍开郑野差点怼到他脸上的手，弯着眼睛，摆出标准假笑：“从我桌子上下去，还有，我跟房青阳没闹矛盾。”
“啊……行行行，你俩百年好合，算我多嘴。”郑野伸手假装给自己两耳光，语气贱兮兮的。
话还没说完，乔书时便背上包走了，留郑野在原地揣测。
次日，乔书时醒个大早，刷了套数学卷才起身洗漱。
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的寒风凛冽，倒像是密密麻麻的冰碴浸入骨髓，冷得人打颤。窗面覆了层水雾，水珠沿着玻璃缓缓下行，平面上影影绰绰，一片斑驳。
乔书时叼着牙刷杵在落地窗前发呆。
明天是房青阳的生日，同样也是他俩关系破冰的好机会。
既然房青阳不是同性恋，那他也不会再去接近他，但是房青阳不歧视同性恋，这证明他们还可以继续做好朋友。
“同性恋”这个词变成了乔书时的软肋。
只要一提起它，房青阳那天淡漠的语气和疏离的态度一下子全塞满乔书时的脑袋，捉住他的血液，让他即刻僵硬在原地。
乔书时走回洗漱间吐掉牙膏沫，打点好一切便出了门。
——
房青阳倏然打开直播平台，挂上直播间。
几分钟不到，几十个人涌进直播间。
【Hi老公。】
【我来得早，我先说，唱抒情歌！】
【宝宝好久好久没开直播了～早上好呀。】
“早上好。”房青阳略微扫了眼弹幕，语气平常地跟粉丝们打招呼。
直播间人数不算多，但是弹幕依然刷得飞起，房青阳眯眼看着不断滚动的弹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粉丝聊天。
“今天为什么不开摄像头？我们今天纯聊天局，也不太想开，下次吧。”
“新歌年底会发布吗？我也不太清楚。最近比较忙，没什么满意的创作。”
“会办live吗？有想办的意愿，但是我跟公司高层看法一致，想要先做出成绩再举办live。”
之前房悦梓就找他谈过有关新歌和live的问题，还转了个词作人给他。词是好词，可房青阳却没有了创作的欲望。
这对于任何创作者来说都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房青阳不认为课业会消磨掉他在创作上的精力，以前更苦更累的时候他也不曾放慢更新的脚步。
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失掉了创作的激情。
房青阳不好同粉丝坦白，也没必要向粉丝倒苦水寻求安慰。他明白作为一名歌手的含义。虽然这样说或许为时过早，但无论他是谁，粉丝们想看的都是他积极向上的一面。
不是说他不能有负面情绪，而是不能让这些负面情绪影响他人。
他是ASun，是粉丝在痛苦时毫不费力可以拥有的太阳。
对于粉丝们来说，负面情绪来源于偶像的沉寂。粉丝从偶像的言行举止汲取到能量，给予自己安慰和鼓励。某种层面上，很多偶像都是粉丝们的精神支柱，他们的存在尤为重要。
支柱是不可以坍塌的。
况且房青阳从来都不是会主动将自己的苦楚表露出来的人。
唯独苦难，只有咽下去，方觉疼痛难忍。
房青阳回神，继续浏览屏幕。
此刻人稍多了些，弹幕也刷得越发迅速。
“朋友们刷慢点，”房青阳其实有点近视，再加上弹幕越来越多，他很难一下子看清内容。“我有点看不清。”
随即，一条画风十分清奇的弹幕飘浮在屏幕上。
看清内容后，房青阳缓缓开口：“主播吃过鼻屎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他一脸嫌弃地回答：“……没有，你们可以问一点正经问题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谁发的！？】
【我说别笑死我】
【我知道这个梗哈哈哈哈哈哈哈是那个爱豆！】
【asun还念出来了，他真的，我哭死。】
【明天生日准备怎么过呀宝宝。】
“明天？稍等我看下哈。”房青阳调开日历，惊奇地发现明天竟然真的是他的生日。“没想好怎么过，估计照旧吧。”
按照惯例，房青阳会在那天直播给大家唱歌，抽点粉丝合唱什么的。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和粉丝们打个招呼后房青阳就下播了。
此刻接近年末，姑姑他们的工作愈发忙碌，安忱也早早被他的爷爷奶奶接回了老家。
安叔叔是S省的人，和房青阳姑姑相识于大学，随后两人一起创业，忙得不可开交，去年陪房悦梓回国开分公司才辗转到G省来。
房青阳早听姑姑说过等这边安稳后，他们二人还是会回国外的总公司去。
同时房悦梓也问过房青阳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出国，那时房青阳刚被姑姑接到身边，从来居无定所的他觉得只要能活下去，去哪都无所谓。于是姑姑早早就给他办理好了一系列手续，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现在，他不想出国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