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草青青，碧空如洗。弱水之畔，夷月族营地内一片祥和欢乐。

看着周围之人所穿的衣裳和配饰中的月亮图腾，小兰花也意识到这里是何处了。

这里是夷月族的营地，万年前魔神在大战前夜带她来过此处，可如今她和澹台烬怎么会一同来到这里？

澹台烬看着周围环境，心下了然，见小兰花一副保护的姿态护在他的前面，他缓缓伸手拉住了小兰花的手腕。

大抵是私心作祟，他开口为自己的动作辩解道：“方才那白色雾气，应该是藤蔓汲取的莹心的回忆，我们现在是在她的记忆里。此处不安全，我们要小心行事。”

小兰花点了点头，梦妖擅长搭建梦魇，惑人心智，他拉着自己的手腕确实能够防止他们二人误入梦魇乱流。

不消片刻，年轻的莹心从不远处走来，她头发还是乌黑的，她脚步轻快，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容貌姣好，很有活力。莹心捧着一盘唇脂钗环，走向一个漂亮的帐篷。小兰花和澹台烬像被绳子拴在了她身上似的，也被迫往前移动。

“这是莹心的回忆，我们必须跟从她。怎么才能出去？”澹台烬神情中似乎有些许对未知的恐惧。

小兰花尝试调动自己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攻向梦境结界，青绿色的灵力被绛紫色的力量吞噬，结界依旧毫发无损，小兰花无奈地道：“我灵力受损无法撼动这个结界，恐怕要等她的回忆结束，我们才可能出去。”

帐篷中，侍女们正伺候梳妆。一个雪肤红唇的少女正对镜哀叹，她伸出一只手，一只蝴蝶绕着她的手灵巧飞舞。澹台烬看着少女，眉头微蹙，神情有些复杂。

一个看起来比莹心更加干练的侍女接过莹心递上来的首饰，为月阮阮戴好，低声道：“公主这么好看，景王一定会喜欢你的。”

公主，景王……

小兰花猛地意识到什么，看向澹台烬。“这是你阿娘？”

她想起那句命格诗，寤生克母，弃置冷宫。见澹台烬不说话，垂眸默认。小兰花不忍地看向眼前灵动的少女，自古女子生产不易，她拼了命也要将澹台烬生下，若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她死后受尽苦楚，定会心疼。

澹台烬和小兰花的视角跟随场景切换。夷月族的送亲队伍在经王宫大殿广场上走过。兰安和莹心跟随队伍，走在车驾边。公主坐在车中，帘幕不时被吹起，像是风也想窥见她秾丽娇艳的容颜。

景王宫庄严厚重，寝殿中红烛荧荧，幔帐高悬。青年景王挑起盖头，见美人如玉，难掩喜悦之情。

公主与他四目相对，惊讶地看着自己英俊挺拔的夫婿，随即低头娇羞。

寝殿中，景王耐心教阮阮公主写字。二人一同写下“白首不离”，相视而笑，耳鬓厮磨。

王宫花园，阮阮公主舞裙翻飞，顾盼生姿。鸟儿落在树梢上观看，连锦鲤也不时跃出池水。景王亲自吹笛为阮阮公主伴奏，满面幸福。

寝殿中，医官诊脉完毕，喜上眉梢，拜倒贺喜。“恭喜陛下，恭喜柔妃娘娘！”

景王与月阮阮相视一笑，难掩喜悦之情。兰安与莹心亦是兴奋不已。公主日渐显怀，气色显得有些虚弱，不时干呕。兰安与莹心小心伺候着汤药。

澹台烬脸上那种平日里事不关己的神情渐渐淡了，一反常态地对这一切都很有兴趣，专注地看着。他站得越来越近，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小兰花也有些感慨，景王如此喜欢柔妃，却在柔妃生产去世之后苛待他们的孩子……这是什么道理？孩子又何其无辜？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景王竟然会那么狠心。

景国王宫，大殿之上，笼罩着暗紫色的天空，雷声隆隆，像一团挥之不散的邪气显得十分不祥。屋檐下的燕子被惊得飞来飞去。医官和莹心满头大汗跪在景王面前，隐约能听见内间传来的凄厉惨叫。景王面色焦急，坐立难安。

小兰花见澹台烬神情不对，担忧地抚上他的手臂。

太医在柔妃的寝殿进进出出，柔妃已难产三日了，太医院用尽了办法，也只能母子保其一。

景王对太医下了最后通牒，他说：“自然是保柔妃！朕只要她活着，别的朕都可以不管！”

澹台烬闻言，神色复杂。莹心也随之起身，走入内间。

宫女们端着热水、毛巾进进出出。床榻上，公主面色惨白，虚弱至极，兰安跪在她身侧鼓励着她。

公主浑身被汗水浸湿，气息奄奄。稳婆们则在床脚忙得满头大汗。莹心与医官快步走进来，医官在门口止步。“陛下有旨，一切以柔妃娘娘的性命为重。”

稳婆们领旨，小声议论道。“唉，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公主似乎听见了这些议论，潸然泪下，紧紧抓住兰安的手，苦苦哀求。

“兰安……救救我的孩子！求你们了！救救我的孩子吧！我要死了……我的孩子可以活下来！”

这是一个母亲拳拳爱子之心，就算自己会死，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降世。所有人神情悲恸，小兰花心里也一阵难过，她见柔妃额间全是汗珠，身下鲜血淋漓，不忍地撇过了头。

澹台烬垂着眼睛，看不清神情。医官和稳婆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准备遵陛下旨意，保柔妃。

众稳婆正要动手，这时，只听外面一声惊雷，一道闪电照得满室大亮，莹心惊叫一声。一片死寂中，传来新生儿诡异的笑声。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面如土色。

景王听见动静，亦不顾阻拦从外面闯进来。鲜血染红了床榻周遭，虽然公主的眼睛还睁着，但她已然咽气。

一只染着母亲鲜血的小手在空中挥舞，似乎试图抓住什么。稳婆和宫女们颤抖着跪了一地，医官亦是浑身战栗。

胎儿竟然自己破开了母亲的肚腹钻了出来。景王死死盯着血泊中的男婴，从震惊、悲伤到极度愤怒。他大步冲上前就要抡起男婴，好在荆兰安眼疾手快，死死挡住。

景王眼含热泪神情激动地吼道：“怪物，你这个怪物！你害死了她，你去死！”

景王歇斯底里，殿中众人纷纷上前阻拦。小兰花忍不住看向澹台烬，澹台烬十分平静，小兰花反而觉得不安起来，犹豫开口。

“十月怀胎，一朝生产，本就是以命换命的凶险事，若怪也只能怪让她生孩子的丈夫，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

“是吗？可他是个生而弑母的怪胎。”澹台烬的声音很轻，渺远得就像一个看客，平静得令人心疼。

小兰花心头一酸，不敢再开口。

眼前的场景再次转换。景王面色枯槁，眸中布满血丝，可见永失所爱对他打击之大。

阶下是荆兰安和莹心跪着，兰安不断磕头，莹心畏缩着跪在一旁。她们在为一出生就被扔到冷宫的澹台烬求情。

即便是天生邪骨，也不该打娘胎里出来就开始受罪。

“他害死了柔妃，害死了朕这辈子最心爱的人！我这辈子都不想看到他……”这是何等的打击，让一个帝王在宫人面前也开始默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自称为“我”……

“陛下！兰安自幼伴公主长大，与公主情同手足，公主身故，兰安也心如刀割。可是，小殿下是公主唯一的骨血，若小殿下也没了，那公主才是真的不在了。”兰安神色悲戚，但依旧坚定地开口。

景王愣住，内心闪过一丝挣扎，但回想起那孩子满手鲜血，坐在血泊之中笑的模样，他就脊背发凉，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个怪物，不是朕的儿子，若你非要保下他，就带着他在这宫中自生自灭吧。”

荆兰安不再开口，她知道这已经和最好的结局了，她深深叩首谢恩，快步离开。莹心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大殿，恰看见内侍引着一名官员快步进殿，官员将一沓装帧精美的红纸交给内侍。

“陛下，礼部尚书觐见！”

内侍将红纸呈递给景王，让他定夺小殿下的名字。景王木然翻动着纸张，看着这些蕴含光明美好寓意的字。

景王捏着眉心，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只剩满眼冷酷凶戾。他一把抓过红纸，颤抖着伸向烛火，将它点燃，希望和祝福在火焰中燃烧殆尽。

景王发出痛苦扭曲的笑声，看着吉字纸在指尖燃烧，对滚烫的疼痛似乎已毫无知觉。余烟袅袅，景王用指尖碾碎余下的灰烬，起身离开。

礼部尚书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叩首。他拿起托盘上的笔，写下了一个“烬”字。

澹台烬眼睛也不眨地注视着这一切，这个带着诅咒的名字由此而来。

澹台烬，灰烬的烬。

小兰花叹了口气，正在想如何安慰澹台烬，就在这时，大殿中所有记忆人物突然消散，梦妖带着诡异的笑容，从一个空间裂缝中陡然出现，站在澹台烬身后。

澹台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梦妖拉入空间结界里，消失不见。

小兰花三步并作两步追过去，却发现她根本找不到空间结界的入口。

“澹台烬！澹台烬！”

场景开始转换。冷宫中寒风萧瑟。荆兰安和莹心四处寻觅。小兰花焦急地调动灵力攻向结界，但依旧是徒劳无功。

她束手无策，只得放弃。为今之计就只有继续观看起莹心的回忆，等回忆结束应当就能出去了。

梦妖以梦魇为食，澹台烬没有情丝不会做梦，应当一时半刻不会出事情。

荆兰安和莹心在角落里发现婴儿的襁褓时，他已没了气息。荆兰安当机立断，咬破自己的手指，伸到婴儿嘴边。婴儿吸吮着兰安指尖的鲜血，兰安喜极而泣，慈爱地抱着孩子。

场景转换，小兰花看着幼小的澹台烬在宫中艰难长大。冷宫陋室中，荆兰安和莹心拆下头饰和手镯，把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还有金银细软都凑了出来，放在一只首饰匣子里。莹心看起来垂头丧气，但荆兰安眼神坚定。

冷宫角落，莹心勉勉强强地将一枚玉镯递给小内侍。小内侍冷笑着点头，递给她一直装满食物和衣物的篮子。

冷宫的陋室之中，荆兰安和莹心艰难地用米糊喂养襁褓中的澹台烬。

首饰匣子里的东西被越拿越少，换回来篮子里的食物和衣物也越来越少。

荆兰安和莹心小心翼翼将表面发霉的馒头掰开，吃馒头里面的部分。莹心边吃边哭，荆兰安为她擦去眼泪。

莹心手握绣着月亮图腾的手帕望月思乡，宫里的夜空四四方方，夜风更是寒凉。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澹台烬也六岁了，荆兰安出宫去夷月族求援，只剩下莹心一人。

冷宫中的日子虽然难熬，但好在宫中鲜少有人在意他们二人，活的到也算自在。

直到有一日，他们一觉醒来宫中多了很多东西，澹台明朗指控澹台烬偷了其他宫室里的东西。

在莹心的记忆里没有小兰花的存在，莹心只知道自那日之后，澹台明朗便光明正大地欺辱澹台烬，一日比一日过分。

而澹台烬也变得更加古怪，硬要说自己遇到了仙女，打跑了澹台明朗。莹心一遍遍的跟他说那仙子都是他的幻想。

小兰花不敢置信她所看到的一切，原来他在冷宫中受人欺辱，都是因为她自作主张拿了别的宫室里的东西送给他。

自责和愧疚的情绪席卷了小兰花，如果说“弃置冷宫”这是澹台烬的宿命，那么她就是造成澹台烬苦难童年的帮凶，也是影响他命运的一环。

思及此处，小兰花身体也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这就是无法挣脱的命运吗？她到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人人皆是宿命的一环……

澹台烬说了几次仙女的事，都被莹心说是假的，让他别再幻想，他也不再多说。他蹲在陋室里，脸上还带着淤青，一边用石块在墙角刻画着什么，一边对一只飞蛾念念有词。

“你见过你娘吗？没见过吧？我也没见过，他们说我没娘。”

澹台烬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不过是对“母亲”这个词感到困惑。

石块下面，隐约勾勒出一个粗糙的女子的轮廓。

见莹心走进屋，小澹台烬收起石块，用草席盖上墙壁上划刻出的女子轮廓，飞蛾振翅飞走。

荆兰安在出宫前曾叮嘱过他，“如果你不能学会像其他人一样，在该哭的时候哭，在该笑的时候笑，别人就会一直视你为怪物，排挤你，欺负你，把你永远囚禁起来。你懂吗？所以，就算是去学，去演，你也要显得寻常一些。”

当时的澹台烬似懂非懂，但如今他也有些理解了何为寻常。他开始观察身边的人，学习他们的表情，情绪，嘴角的弧度，眼神的转换他都能学的很好。

转眼秋去冬来，天空开始落雪。莹心在院中洗衣，冷水刺骨，她双手洗得生疼。她看着自己手上的冻疮，吃痛地吸气。小澹台烬走来问道：“痛吗？”

“多谢殿下关怀，莹心习惯了。”

见澹台烬点点头，莹心想到什么。“殿下为何这么问？你过去从不关心这些……”

澹台烬垂眸想了想：“兰安走前，曾跟我说要显得寻常一些。过去我生冻疮的时候，兰安就会这么问我，这样便叫做寻常，是吗？”

莹心怔住，看着这个六岁的孩子，眼神恐惧。

不知不觉中，小兰花眼角滑下一滴眼泪，身负邪骨，天生没有情丝，非他之过，他也努力想要做到兰安姑姑口中的寻常，但没有人愿意教他。

这时，几名内侍手捧圣旨走进小院。莹心看着那卷明黄色的卷轴，久违地笑了起来，眼中燃烧起希望的火焰。

莹心立即拉着小澹台烬跪下。

“大王命尔即日启程，质于盛。”

莹心惊讶万分。内侍们四散开去，莹心委顿在地，悲愤交加。“荆兰安，你这个骗子！你自己逃了出去，就不管我的死活，骗子！”

澹台烬冷漠地看着她，无法理解她的悲伤。

周围场景再次转换。小兰花出现在盛国王宫的学堂外面。澹台烬终于有书可读，作为质子在盛王宫启蒙学认字。

书堂内，澹台烬鼻青脸肿，被几个陪王子们读书的公子哥儿按在身前的案几上，咬着牙不吭一声。

一个身着华服的胖小孩儿正笑嘻嘻地坐着。少年纨绔一拥而上，将前来送饭的莹心按倒捂住嘴，不准她出声或者逃跑。

华服小孩正是盛国的五殿下萧凉，他一面吃点心，一面嬉笑着看向澹台烬。

“听他们说你是个怪胎，不会流泪，我才不信这世上有人不会哭……你哭给我看看，我就放了你。”

澹台烬抬眸盯着萧凉。“我的确不会。”

萧凉冷笑，对一个颇为魁梧的扈从勾勾手。“你爹是大理寺卿，听没听过他们有一种折磨囚犯的手段，可以把人的关节摘下来，让他手脚脱臼，再徒手安回去，虽然痛苦至极，皮肉上却看不见伤痕。”

魁梧的少年纨绔露出邪恶的笑容“回殿下，这招我也是刚刚学会。”

小兰花闻言，气得发抖。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们分明都是凡人，年纪小小，为何比妖魔还恶毒？

萧凉拿着糕点慢条斯理地吃着，残忍地说：“质子殿下身份贵重，怎可轻易留疤呢，不如我们就给他试试这招吧。”

魁梧纨绔领命，活动着手腕走向小澹台烬，拉起他的手臂。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节响声，小澹台烬闷哼了一声，他额上有冷汗滴下，面色煞白，以手肘为中心，左臂怪异地扭曲着。

萧凉一脚踩在澹台烬胸口问道：“怎么样，疼吗？”

又是一声咔嚓脆响，骨节被装了回去，小澹台烬已是面色如土。

小兰花撇开视线，不忍再看。

“质子殿下还没哭呢，你别停下来啊，给我把他肩膀卸下来！”

那魁梧纨绔继续上手，这次他对准了小澹台烬的肩膀。他正要下手，忽然听到一声清亮的童声。“住手！”

纨绔们看到来人连忙行礼“六殿下。”

萧凉见了萧凛来了，一脸不爽。小兰花看向来人，原来是萧凛师兄，原来他们是这么认识的。

萧凛将澹台烬扶起。澹台烬一语不发地盯着萧凛，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萧凛端端正正地对萧凉行了礼，而后说道。“五哥，澹台殿下离国去都，到我盛国做客，是为了两国邦交，更是为了百姓们不再为战乱所苦，我们当以礼相待，怎可如此肆意欺凌？”

萧凉冷哼一声道：“真是扫兴，今日这课不上也罢……”

萧凉站起身，带着他的扈从们离开了。莹心连忙起身，搀扶澹台烬。

“多谢六殿下搭救。”

“无妨，是我五哥无礼在先。澹台殿下脸色不佳，不如先回去歇息，到时我替你向夫子解释。”萧凛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小澹台烬盯着萧凛，点了点头。

夜晚，莹心和小澹台烬吃着简单的饭食，小澹台烬脸上还带着伤口，仍然沉浸在思索中。

“那个六殿下，为何可以让他的哥哥停手，还能让那些纨绔子弟都害怕他？我在景国时，我的哥哥们从不听我的，别人更是不怕我。”

“奴婢听闻，六殿下的母后既是元后，又宠冠后宫，宫中之人看眼色行事，自然都对他有所忌惮。”

小澹台烬若有所思。“母亲？那若他没了母亲，是不是就与我一样了？”

澹台烬眼神天真，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悸，莹心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找补：“其…其实奴婢说的也不全对，虽然母亲身份贵重又受宠，但六殿下温文有礼，聪颖仁善，谁又会不喜欢呢？”

“是吗？如果我与他一样，别人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不再找我麻烦了？”

莹心吞了口唾沫，违心地点了点头。

小兰花跟着莹心的视角，悄悄尾随澹台烬，看他观察和模仿萧凛。学堂里，小萧凛坐在前排，他起身发言，受到夫子的赞赏。小澹台烬就在后排的角落里，模仿萧凛的每个动作。

萧凛提笔写字，他就提笔写字。萧凛翻书，他就翻书，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盛王宫花园，澹台烬躲在假山后面，看到萧凛和他母妃还有盛王一家三口在一起，嬉戏玩闹，母慈子孝。于是他对着池塘里的倒影，练习与萧凛同样的笑容，倒影却显得僵硬诡异，但他自己浑然不觉。

澹台烬看到萧凛嗅闻花园中的蔷薇，于是也去嗅闻，被采蜜的蜜蜂蜇了一个包。澹台烬将蔷薇花尽数扯断。

澹台烬偷看到萧凛弯腰抚摸花园中的一条小狗。当萧凛走开，小澹台烬也弯腰去摸，小狗恐惧地夹紧尾巴想要逃走，却被澹台烬死死抓住，一下下抚摸着毛绒绒的脑袋。

小狗哀鸣，澹台烬按住小狗的后脖颈一把将它死死按住。小狗差点在澹台烬手中断了气，澹台烬无措的收回了手，放任小狗跑远。

他不知道原来小狗的生命这般脆弱，他差点杀了那条狗。

澹台烬路遇小萧凉，萧凉带着他的跟班们，只是瞪了他一眼就走开了，并没有找他麻烦。澹台烬若有所思。

澹台烬日渐成长，成了一个清癯俊美、引人注目的少年。莹心的头发也从乌黑变得花白。这日课上，萧凛的座位空空荡荡。课后，澹台烬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莹心来接他，二人却被萧凉带人拦住。

澹台烬想起萧凛待人接物时的笑容，也挤出一个如沐春风般的笑脸。“五殿下……”

话音未落，他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被击倒在地，澹台烬被打懵了。月莹心吓得一缩。“五殿下为何动手？”

萧凉冷笑一声：“为何？因为你笑得我恶心！告诉你，我忍你这怪胎很久了！如今萧凛被送到不照山修行，我看宫里还有谁能保你！给我打他！”

他的跟班们一拥而上。

澹台烬满脸是伤，神情呆滞，回到寝殿莹心给他上药。

这时的澹台烬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他原本以为，萧凉那帮人这些年不找他麻烦，是因为他事事效仿萧凛，已经学会了兰安走前说的“寻常”，总算是不惹人讨厌了，却不知……原来他们只是忌惮萧凛罢了。

莹心叹了一口气道：“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今后六殿下不在宫里，您要多加小心。”

夜黑风高，树杈上的麻雀正窝在一起取暖。

莹心与人密谈，来人作内侍打扮，他塞了一个锦囊给莹心。

那人让莹心给澹台烬下毒，让澹台烬死在盛王宫，如此一来景国便有借口发兵盛国，澹台明朗也能少一个心腹大患。

莹心挣扎片刻，抬起头来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小兰花神色一凛，原来如此，若不是她的出现，澹台烬怕是真的要不知不觉地死在盛王宫。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明朗殿□□恤嬷嬷年岁渐长，只要你帮我们这个忙，我们就能想办法，让你离开盛王宫，返回家乡。”那人蛊惑道，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嘲弄，似乎是在笑莹心的天真。

莹心眼神一亮。那人见状继续道：“嬷嬷已经因为澹台烬，舍弃了青春年华，毁了大半辈子，难道要甘心跟着这个怪物，直至客死他乡？”

莹心握紧了锦囊，点了点头。

后来的事，小兰花都知晓，看着她带着莹心出了宫，但莹心则害怕地跑开。

一阵白雾飘来，记忆到这里竟然戛然而止。莹心后来究竟怎么样了，她不得而知。

森林中，澹台烬也被梦妖挂回了树上。梦妖眼神贪婪，指尖在澹台烬脸上轻轻滑动。

“我才离开一会儿，你俩竟能挣脱，可真了不起。原本我还在疑惑，你为何不会梦魇，原来，是因为你没有情丝啊。”

梦妖的指尖戳了戳澹台烬心口。澹台烬狐疑地道：“没有什么？”

“你天生没有情丝，所以感受不到真正的七情，不会高兴，不会难过，亦不会畏惧，无情无爱之人又何来的梦魇呢？不过，方才总算让我发现了你的弱点。”

澹台烬咬牙。

“这世上终归还有你在意的东西，就算只是那么一点点，也已足够了。”

梦妖说着，抬手对着澹台烬施法。

“好好享受你的梦魇吧。”

在紫色妖力的控制下，澹台烬眼神迷离，垂下脑袋，渐渐失去了意识。

小兰花醒来之后，发现澹台烬胸口上开着一朵艳丽夺目的魇之花，他竟然被迫入梦了。

在澹台烬的梦里，他双亲健在，一出生便被定为了储君，十六岁天资出众，他去逍遥宗修仙，结识了萧凛和息芸，他对息芸情有独钟，带她下山回到皇宫中，说要娶她为太子妃，景王和柔妃欣然同意。

洞房花烛夜。澹台烬喝得微醺，萧凛作为息芸的师兄一路陪送在旁。

殿外，二人告别。

“烬兄，你如今被立为储君，作为师兄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萧凛神色凝重。

澹台烬挥手屏退宫人，开口道：“萧兄但说无妨！”

萧凛犹豫片刻开口道：“小师妹心思纯净，你作为储君，将来后宫中定是少不了莺莺燕燕，宫妃间争风吃醋的伎俩和手段想必你我都有所耳闻，我不希望小师妹受到伤害……”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澹台烬承诺。

画面一转，澹台烬推开门，步入殿内。东宫之中，处处红绸低垂，一片喜气。

新娘一身喜服，披着红盖头，坐在床边。澹台烬轻轻坐到她身旁，怜惜地牵起了她的手，新娘虽看不见面孔，依然娇羞地低下了头。

澹台烬微笑看着她，上前揭开盖头。红布之下，小兰花默默垂泪，眼神空洞。

澹台烬有些惊惶，连忙轻抚上小兰花的脸问道：“怎么了？是想师父了？怎么哭了？”

小兰花神情恍惚地看向眼前这人，喃喃开口道：“你不是他！就算你们长得再像，你也无法成为他，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这对你不公平。”

这几句话，让澹台烬霎时间心如刀绞。那个人和他有着相同的脸，那个人已经死了，活人怎么能和死人比……

见小兰花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口中还一直念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澹台烬神色癫狂，猛地伸手捏住了小兰花的双肩质问道：“你还是忘不了他吗？他已经死了，你还要陷在回忆里多久？”

他竭力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澹台烬揽住小兰花的腰，突然俯身，薄唇覆下来捕捉住她。

猩红湿热的舌尖轻舔她唇皮，沿着唇线滑动，疯狂地掠夺小兰花口中的津液。

小兰花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想要挣脱但是他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她无法后退，只好被动地承受他无尽地侵袭。

小兰花一狠心咬向澹台烬的唇，血的气息在二人唇齿间萦绕，察觉到舌尖的苦涩，澹台烬放开了。

她有喜欢的人，那人已经死了，那人同他有着同一张脸，活人怎么能和死人相比？他终究是一无所有。

小兰花剧烈地喘息，回过神来看了眼前这人一眼，青绿色的灵力涌出，瞬间将澹台烬震开半步远。

“澹台烬，对不起，我要去找他了……”话音刚落，青绿色的传送阵出现在小兰花的脚下。

澹台烬绝望地拍打着眼前无法跨越的结界，苦苦哀求道：“不！息芸…息芸…你看看我的脸，我就是冥夜，你若不喜欢我穿玄色衣衫，我可以日日穿白衣，你看看我……”

“你永远也比不上他！”小兰花残忍地留下这一句便消失在阵法之中。

澹台烬猛地起身，退了几步，眼前的画面骤然破碎。

澹台烬捂着绞痛地心口狼狈地跪坐在地面上，发现自己置身在月阮阮的寝殿中。满地鲜血狼藉，月阮阮的尸体静静躺在床上，早已没了气息。

澹台烬浑身僵住，一下子失了力气，跪倒在母亲床边。澹台烬声音颤抖。

“母亲……”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双手，满手鲜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的父亲。澹台无极冰冷地看着他，再不复父亲的慈祥，他走到澹台烬身前，拔剑架住了他的脖子。

“你这弑母的孽种……”

澹台烬惊慌地摇头“不，父亲，我没有害死阿娘……”

景王见此场景也毫不动容，挥剑砍下，澹台烬倒在血泊中，痛苦地挣扎。

一条旧裙裾从身边走过，澹台烬虚弱地伸手去抓。“别走……兰安……”

荆兰安退开了，她和月莹心一起，用厌恶恐惧的眼神看着他。“真恶心，你这小怪物。”

荆兰安和月莹心向后退去，看着澹台烬虚弱挣扎。

澹台烬无助地伸手想要攥紧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抓不住。

萧凛出现在大殿之中，嘲弄道“方才那黄粱一梦中，父慈子孝、众星捧月的滋味如何？”

澹台烬努力抬起眼睛，看到萧凛自雾气中走来，他面孔青灰，显得十分不祥。

澹台烬恍若抓住了救命稻草“萧凛……救我……”

“可那都是假的，离开了虚妄梦境，哪里有什么爱慕，什么依恋，什么温暖？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在乎你。”

澹台烬试图捂住耳朵，喃喃道：“别说了……”可是那些话语一字一句地进入他的脑海中。

萧凛在澹台烬周围走来走去，耐心地劝导着他。“一直以来，你效仿我，希望能像我一样，被他人认可。可方才在梦中，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父母的宠爱，唾手可及的王位，让我都羡慕的人生，但你真的能感受到快乐吗？”

澹台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什么都没有。”

萧凛的声音忽近忽远，在身旁徘徊。“若没有你，你的母亲不会死，你的父亲不会痛失所爱，一对佳偶何至于天人永隔？莹心和兰安不会在深宫中蹉跎岁月，最后背主逃跑，他们是你最亲近的人，可他们都恨你。还有我那心思纯净的小师妹，你当真以为她喜欢的是你？若没有你这张与那人相似的脸，她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我从没想要害他们。”

“你看，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于你皆如无物。你只懂得保全自己，却根本不懂、也不在乎他人的痛苦。”

澹台烬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懂的……我只是，感受不到。”

“澹台烬，你真是让人觉得悲哀。你活着，感受不到这人间的美好，甚至感受不到人间的痛苦，你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给他人带去灾祸，让他人厌弃、憎恶。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澹台烬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但至少……你的母亲不曾怨恨过你，她至死都爱着你，若是你可以见到她，听她亲口说一声，她很爱你，你就能从这种命运中解脱出来……”

一把匕首被递到他手中，萧凛拿着他的手握住了匕首，蛊惑道：“你想见到她吗？机会就在你面前，你还要再等吗？”

魔神的话语又在他的耳畔响起，“你要尝尽人间的苦楚，汲取无尽的怨恨，你背负着命定的诅咒，注定不得善终。当你的痛苦达到巅峰，生命走到尽头时，我会来接受你的献祭……”

澹台烬平静地笑了。“不，我不想等了。”

他拿起匕首，引颈受戮。

不知小兰花从何处骤然现身，挥出一道灵力打掉了澹台烬脖颈间的刀刃。

小兰花惊呼一声“不要。”

她摸索了半晌才找到澹台烬的梦境，一进来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不过幸好，她赶上了。

澹台烬浑浑噩噩睁开眼，看着小兰花清澈的眼睛。剑锋划破他脖颈上薄薄的皮肤，血液滴落在地面上，嘶嘶作响着烙穿了梦境，整个景国王宫都在他周围消散。

“息芸……”澹台烬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小兰花心疼地抱着澹台烬安慰道：“你不是怪物，刚刚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在乎你，你母亲她也是爱你的。她从来没有放弃你，我也不会。即便前路荆棘丛生，我也愿意和你一起携手承担风雨。”

澹台烬神情恍惚，她说她在乎他……那冥夜呢？他压下心头的疑惑，感受着小兰花的怀抱。

不重要了，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

就在此刻周围场景瞬间崩塌，二人跌出梦境，昏迷着躺倒在地面上。昏倒在一旁。梦妖之森的藤蔓开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