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田间巡视？”林清风扭头看她，“你还是不信庞大人？”

林清瑜微微颔首，“是否撒谎，一去便可知道，更何况……”

林清风是个头脑简单的，听她还有话要说，视线牢牢锁在林清瑜身上。

他从来都知道小妹是聪慧的，比之大哥二哥都过犹不及，连阿爹有时都会可惜说“若阿瑜是个儿郎，何愁林家不兴旺”。

只是眼光不好，瞧不上谢承之，倒瞧中了个谢安之。

林清瑜本不想多说，只是看三哥哥好奇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自古以来，士农工商，朝廷最重视农耕。那是因为将百姓拴在土地上，不仅有助于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更可以稳定统治，百姓不愁吃喝，自然是不会四处作乱。”

“你当真是……”

林清风欲言又止。

当真是大逆不道。

他从未想过朝廷为何重视农耕，因为那不是他一个林家三郎该想的事情，也不是他区区一个云县县尉该想的事情。或许阿爹都不会去细想背后的缘由，还得出这般惊世骇俗的结论。

林清瑜一点儿都不在乎三哥哥未出口的评价是什么，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她看着林清风惊掉的下巴，继续道：

“云县积贫，看似是庞慕等人贪钱贪财，细究下去朝廷和襄州也有问题，可最根源在于，云县不适宜耕种。绝大多数的百姓都种不了土地，没有谋生的手段，自然动荡不安。”

“所以你说的‘解决谋生的问题’便是让云县的土地变得适合耕种？”林清风惊讶。

林清瑜想也不想地反驳道：“我哪有那本事。”

真要能随便改变一县的土地问题，她还筹划什么林家的事情，直接找人为她塑金身，去庙里享用香火罢。

“去田间巡视，一是为了验证庞慕所说，二是看看这云县的地究竟是什么样子，若是当真一点都不能用，那我便要想别的手段。”

虽说今天是第一次见庞慕，可见他吃得身材滚圆，佐以三哥哥对云县见闻的描述，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庞慕与“父母官”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至于三哥哥……林清瑜抬头看向林清风。

他到云县不过三四日，花了二百两银子不说，还做了庞慕铲除流寇的“刀”，她突然觉着，三哥哥前世死于非命，有几分他自作自受的原因在。

只是，她来云县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哥哥重蹈覆辙。

那厢，林清风已然接受了她的建议。

小妹说得对，流寇要除，但若是百姓耕种的问题不解决，纵然他将流寇都捉了，也只是花公粮养着他们，他还要多出一分钱给庞慕。

想明白后，林清风不再犹豫，就要遣小厮去街上赁车。

贴身小厮大力疑惑：“这云县……能有租马车的铺子吗？”

林清瑜不解：“我会骑马，为何要租车？”

林清风：？

“你何时会的骑马？”

林清瑜转身向后院马厩去，随口回他，“早就会了。”

林清风看向小厮大力，只见后者耸肩，一副“这是你小妹又不是我小妹”的姿态。他收回眼神，跟上林清瑜的脚步。

兄妹二人与林清风的小厮林大力，骑着马，沿途问路，往云县的县郊去。

一路上，林清瑜骑在马上，看着成片成片荒废的土地，心思愈发沉重。天空中偶尔有几只孤鸟飞过，落日余晖映照在空旷的原野上，一片寂静祥和的景象，可四野除了几声孤鸟鸣叫，竟无半点人烟。

她勒住缰绳，停在旷野之中，林清风与林大力也停了下来。

林清瑜翻身下马，向身后伸出手，林清风愣了片刻后，将右手搭在她的皓白手腕上，拄着她下马。

林清瑜扶着三哥哥下马后，毫不犹豫地又是一锤打在了他的臂膀上，奈何林清风从小喜好拳脚，胳膊比她的大腿都粗，丝毫不感觉疼，只是捂着胳膊，一脸幽怨地看着她。

他又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打他？

直到一个水壶从他身侧举到他的面前，林清风回头，看了看林大力，又看了看小妹，瘪了瘪嘴，捂着胳膊，走开了。

林清瑜喝了两口水，喉间的干燥缓解不少。

眼下才三月初五，天气竟这般热，她挥了挥手掌，消解身上的热气，林清风见状，上前接过水壶，随手递给林大力，学着她的样子，用手给林清瑜扇风。

“那儿，便是尚山了。”

林清瑜顺着三哥哥的视线看过去，一座巍峨的山峰出现在视线中，宁州地处平原，境内没什么高山，这般高的山峰，她只在西北见过。

远处山上，冬日的枯黄与春日抽芽的嫩绿杂交，斑驳交错，点点黑鸦在天空飞过，更添萧条之感。

云县不算大，半天光景三人已将云县郊外大部分的地儿都巡视了一番，这一番下来，林清瑜发现，云县似乎比宁州要热上不少。

而且一路过来没有人家，也没有河流。

她抬起脚，往前行了几步，跨入荒地之中，脚下传来僵硬之感，根本不像是踩在泥地上，倒像是踩在青石板上。

蹲下身子，林清瑜伸手按了按土地，发现土地因为干涸缺少雨水而变得十分干硬，掰下一块，在手中轻轻碾碎，泥块化作尘沙，手上除了一层灰黄的尘，半点印子都没有留下。

林清风站在原地，望着她的动作，再度出神。

小妹分明是最爱干净的，在家中时每日都要沐浴更衣，还要熏香，以前莫说是让她捏泥巴了，这田间都是不可能来的。

可此时，她不仅来了，还在那儿掰泥块。难道……

因为不能嫁给谢安之，性情大变了？

林清瑜丝毫不知身后的三哥哥还在想着她的婚事，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地上只有几株杂草，有些地方的土地已经因为干热而开裂。

她再度抬起头，看向远处的矗立的山峰。

云县的地似乎不是不适合种植……

而是，不适合种稻子与麦子这些需要大量水源灌溉的庄稼罢了。前世跟着谢安之去青州军中时，她借住在驻军营帐附近的村庄中，跟着那户人家耳濡目染地学了一些种地的知识。

云县气候干燥，倒是很适合栽种一种西北的植物——白叠。

她猛地站起身，眼前一白，身形晃了晃，林清风急忙上前扶住她。

出来半日，中午又因为庞慕的突然造访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林清瑜倏忽间有些饥饱痨，四肢乏软无力，若不是林清风扶着，她当下就要栽倒在这旷野中。

双手狠狠按住三哥哥的胳膊，林清瑜慢慢缓过劲儿来，眼前模糊的场景渐渐清晰，面对林清风关切的眼神，她微微摇头，“我无事。”

“你这身子，实在是太弱了一些。”林清风嘴上责怪，扶着她的手稳稳当当。

林清瑜不想纠结这事儿，开门见山地问他：“三哥哥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来云县前阿娘给了我五百两，还有我之前攒下的一些钱，一共还有九百四十两，你问这个做什么？”

“把银子都给我。”

“你要做什么？”

“去买种子！”

“买种子？买什么种子？这地儿能种什么？”林清风疑惑，林清瑜却根本没有解答他疑惑的打算，快步返回，翻身上马，就要打道回府。

林清风也不耽误，紧跟在林清瑜身后，一道儿回了他的宅子。

*

林清风的卧房中，他将所有的银两摆在桌上，白花花一片，甚是好看，他按住林清瑜点钱的手，再度开口询问，“你要去哪儿，要买什么种子？”

“去西北青州，买白叠的种子。”

“青州？你要去青州？”林清风着急，张臂护住桌子上的银两，“我不同意你去青州！”

林清瑜被他推开，一脸莫名，“为何？”

“那青州天高路远的，就你这副走两步路都喘、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子，莫说是去青州了，都怕是走不出襄州！”

“我骑马去，又不是走着去，十几日便能跑一个来回。再说了这可关乎云县所有百姓的生计……”林清瑜明白是那会子在县郊她险些晕倒的事情吓到了三哥哥，解释道。

林清风寸步不让，“云县百姓的生计问题是县丞该去想的事情，我只是区区一个县尉，管不了那么许多。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妹妹，你连远门都没出过，还去西北，去青州？阿兄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我……”林清瑜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多想告诉林清风，前世她收拾了包袱，一人一骑，一路跟着谢安之去了青州，那路上不知遇到多少坏人，遇到多少磨难，她都没有放弃，她活着到了西北。

可眼下，看着关爱自己，将自己当做孩子呵护的三哥哥，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良久，林清风率先打破沉默，“非要买种子的话，可以让大力去。”

“大力？”林清瑜眼底有些担忧。

林清风脑子转得很快，瞬间明白她在担忧什么，“大力是与我一块儿长大的，他阿爹阿娘都在府上当差，你不必担心他会拿着钱跑。”

林清瑜缓和了脸色，立刻开口将在护卫在门口的林大力叫了进来。

林大力一进屋，眼睛一晃，被面前摆着的银两吓了一跳，瞧见自家公子防备的模样，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刀柄上，一脸敌意地看着林清瑜。

林清风先开口，“大力，四妹妹有事交给你办。”

林大力的手从刀柄上拿开，朝着林清瑜单膝跪地，“请四小姐吩咐！”

林清瑜在林清风卧房的柜子里一阵摸索，迟迟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呵了一声，“三哥哥，你屋内一片竹简一把削刀都没有啊！”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林清风尴尬挠头。

一盏茶后，林清瑜将白叠种子的模样、大概的市价、青州能买到种子的地方，甚至是从宁州去青州的路线，都刻了下来，编成一捆竹简，连同林清风交给她的银子，一并交给了林大力。

“云县百姓的生计，就看你了，大力！”林清风拍了拍自家小厮的肩膀，大力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定不辜负公子和四小姐的托付！”

说罢，他转身就走，从马厩中牵了两匹马，策马离开。

望着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的背影，林清风忍不住问小妹，“这些银子购买多少你说的那个什么白叠的种子啊？”

“几百石吧。”

“运回来要不少钱吧。”

“嗯，”林清瑜点头，“我方才不是同大力说了吗，运回云县的钱等回来再给，在青州付个一百两的定金即可。”

林清风踟蹰道：“可我没钱了。”

“嗯？”

林清风强调一遍：“你要在云县种那个白的，阿兄不反对，只是这买地雇人开荒都是要先付钱的，云县的百姓可未必能接受定金。”

初春的晚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回荡在寂静的宅子后巷，林清瑜略一皱眉，很快舒展开，“三哥哥可知道那位杨公子眼下住在了哪儿？”

“杨公子？应当是住在北枫街上吧。”林清风下意识回答，正疑惑小妹为何突然问起杨公子，却见林清瑜已经抬脚迈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走反了，那边！”

林清瑜原地转身，向着三哥哥指的方向去，林清风跟上她，“你想找他要钱？”

林清瑜点头。

“他欠你银子？”

林清瑜摇头。

“那你找他做什么？”

林清瑜嫣然一笑，“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