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面前黑眸深沉气场的孟渊，他又低下头去，小声道：“王府规矩，擅离王府者，当处刑戮。”

这是他们兄弟二人进府第一天就知道的规矩。

襄王虽然是本朝唯一有封地的皇子，但饶是皇宫规矩都没有这么严苛的。赵荣入府半年，在襄王府外院做护卫，每日除了训练和巡逻并没有其他事情，只是他观察过，襄王府外院巡逻的，除了他与赵石这种被王府管家风闻从牢狱中救出来的，基本是身强力壮之人。

一个远在封地、足不出户的王爷，为何会要这么多森严的守卫保护。赵荣没求证过，但他不傻，他明白，这位不受京城宠爱，不被襄州刺史放在眼里的襄王殿下，所图甚大。

所以像他与弟弟这般出逃，下场只有一个——

死。

“小人愿意赴死，只是请殿下放过小人的家人，他对我们兄弟二人在襄州的事情毫不知情！”

赵荣一点儿都不认为今日在客栈遇到襄王殿下是凑巧，他和赵石跑了一了百了，那舅舅和舅母呢？

孟渊微微拧眉，好似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要这二人的性命。

分明承之说了，要杀鸡儆猴。

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世道艰难，尔曹兄弟能够守持赤诚之心，实已难矣”。

呵，她倒是善良。

“上过坟之后，明日回王府各领三十军棍。”孟渊幽幽开口，定下赵荣二人的惩罚。

赵荣大喜过望，就要拉着弟弟磕头谢恩，却听舅舅赵如朋开口求情，“明日？明日只怕不行，我阿娘葬在了云县，从这儿去云县再回襄州，按脚程少说也要三日，就算是求那姑娘捎我们一程，明日也赶不回襄州城。”

他心下一惊，这惩罚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还讨价还价属实没有分寸。正欲开口阻拦，却没想到，上首座的人疑惑出声：

“林清瑜要去云县？”

“林清瑜？是二楼那位姑娘吗？”赵如朋并不知二楼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倒是听春娘称呼她为“林姑娘”。他顿了一下，见赵石点头，继续道，“春娘说那位林姑娘要去云县寻人。”

孟渊下意识地捏掌成拳。

云县？她要去云县？她去云县寻什么人？

还是她从谢承之那儿听说了云县的事情？

他冷凝着脸，盯着桌上那剩了半碗的面汤，陷入沉思。

这林四姑娘中意谢安之，千方百计退了与谢承之的婚事，或许与他也……

似敌非友。

他不禁想起在林清瑜房中看见的竹简，那散落在地上的竹简有三四片，他低头瞧了几眼，依稀瞧见了“襄州、襄王”的字样。莫非这位林四姑娘，是知道了他与承之在云县所做的事情，这一趟是冲着他来的？

可，她分明是信了他随口扯的“杨渊”这一假名字，分明是不认识“襄王”的。

孟渊抬起头与执砚交换了一个眼神，略一沉吟，确定道：“明日本王随你们一道去云县。”

赵如朋还想开口询问什么，被赵荣按住，甥舅三人磕头谢过不杀之恩。

孟渊没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客栈后院，返回客栈二楼。

执砚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终于在他进房间时，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殿下。”

孟渊停住脚步，回身看他。

执砚顿了顿，踌躇道：“小的一个人跟着林四姑娘去云县即可，不劳殿下费心。”

孟渊面色冷肃，视线下移，上下打量执砚，一股无形的威压释放而出。

“是小的失言！”执砚站立不住，拱手跪倒在地。

他的眼神落在面前之人的靴子上，那是一双蓝黑色的皂靴，包边处用缂丝工艺绣着祥云仙鹤图案，尊贵非常。

良久，靴子移动，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执砚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大口喘息起来。

*

次日一早，天光乍破，晨曦微露，逐渐有金色的光芒透过云层落下来。

林清瑜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昨天晚上的片段就争先恐后地钻进了脑袋里。

【杨渊就是孟渊】

过去一夜，林清瑜脑海中关于这一猜想的怀疑少了几分，全是笃定。

襄王身为当今陛下的长子，母妃又出身隆业杨氏，却偏偏常在远离京城的封地。当今皇后是他的姨母，想必只将襄王当作威胁太子之位的仇敌，没有半分情谊。

林清瑜不难猜到，在母妃去世后，孟渊在京城的日子是多么艰难，复又想起前世的事情。

京城被反叛军围剿之后，倒是一直都没有听说这位襄王殿下的消息，按理说他是陛下嫡子，太子被反叛军杀了以后，最有继承大统资格的便是他了，只是奇怪，她没有听过任何有关襄王殿下的消息。

甚至几年后，连临淄王孟正泽这样出五服的皇室都起兵了，也没听说襄王起兵的消息。这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还有那杨氏，太子登基，杨氏把控朝政，一跃成为一等世家。那反叛军围困京城的时候，杀的杨家人比孟氏还要多。看着更像是和杨氏有仇一般。

一团乱麻的思绪不断翻涌，像密不透风的鸦群，慢慢将她淹没。林清瑜撑着身子坐起，四周打量一圈，还是昨夜那间客房，还是昨夜那张床榻。

只是床榻另一头，此时没有了春娘的身影。

她起身穿衣，用冷水净了脸，心思清明几分，拿上所有东西下了楼。

晨间的露汽凝重，她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这身衣裳是春娘选的。赵如朋娘子身量不高，她的手腕处还是露出一截来。

她刚一下楼，柜台后站起一人，店小二听见有人下楼，笑脸迎了上去，“客官起了？可要用早饭？”

林清瑜一愣，瞧见是店小二，继续下楼，踌躇开口：“要钱吗？”

她昨夜也不知怎么想的，脑子一抽塞了几两银子给孟渊，方才数了数，去掉住店还有租车的钱，只剩三两银子。若是一时没找到三哥哥，她在云县可怎么活？

难道，让春娘再把她带回宁州？

不行！

再回宁州，岂不是合了谢承之的意？

店小二怔了怔，笑开，“不要钱，昨日让姑娘受了惊吓，是小店的错，哪敢再收姑娘的钱。姑娘可要来一碗面汤？”

“嗯，吃！”林清瑜声音欢快不少。

店小二嘴角扯出一个更大的笑，“有！客官您稍坐，我这就给您端来。”

说罢，店小二转身往后厨走去，没一会儿，端了一碗面汤给林清瑜，刚吃完，春娘一边放下挽起的袖子一边从门外进客栈。

“姑娘醒了？用过早饭了？”不等林清瑜的回答，她自顾自地说道：“我方才又喂了马，一会儿就能动身。只是赵二哥说，咱这儿去云县，不走官道走小路的话，就要从南林子那边儿过，那儿最近有流寇出没。”

“流寇？”林清瑜惊讶。

她两世都没到过襄州，自然也不知道襄州这地界的治安如何。不过想了想，那在襄州讨生活的赵氏兄弟动辄就要杀人灭口，如此草莽行径，必然是环境锻炼的结果。襄州，不是个太平的地方。

“对，姑娘有所不知，云县在襄州的西北方，当地百姓大多派赖、不事耕种，不少人像赵二哥他们家这般出来，到襄州其他地方开客栈，或者在襄州城讨生活，留下的游手好闲之辈，便在云县往来襄州城的必经之路上占山为王。”

林清瑜确实没想到。凡是打劫占山为王，也该是在商道上打劫那些商队，那才有油水可捞，而云县是一个离了襄州根本无人知道的小县，怎么也会有人干这行当。

看来，这云县当真是“民风彪悍”。

也不知，三哥哥在云县做县尉会不会和这些流寇打交道，他一个备受家里宠爱的公子哥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

林清瑜不免担心起三哥林清风，春娘瞧见她神情，话口转了转，继续道：“林姑娘不必担心，我适才问过了赵二哥，他们今日也要去云县给赵大娘烧纸钱，姑娘若是不介意，咱们可以和他们同行，赵家那两个小子，年富力强的，遇上流寇，姑娘也不必害怕。若是姑娘不愿意，咱们就走官道，只是要比走南林子那边要迟两三日才能到云县。”

迟两三日？

林清瑜垂下眼眸，想着该如何取舍。

这多出的两三日的开销只怕都要她出，若是，再发生一遭昨夜那般被挟持的事情……

只是，那赵氏兄弟满脸横肉，看着并不像什么好人。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高处响起，“你们要去云县？”

林清瑜循声望去，就见孟渊身穿一袭象牙白暗纹团花锦袍，腰间系了一条暗绛红祥云纹腰带，一头一丝不乱的头发，头戴玉冠，端的是光彩照人。

他站在二楼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他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眉眼带笑，“林姑娘要去云县，不知在下可否同行？”

“杨公子也去云县？”林清瑜有些防备。

“是，杨某家在云县有些生意，此番正是去云县巡视铺子的。方才听二位说云县附近有流寇作乱，想着多一个人便多一份照应，不知姑娘是否愿杨某同行？”

做生意？

林清瑜挑眉。

她才否了云县适合做生意的可能，这孟渊就这般说。

这襄王，编借口也不编一个像样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