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御不以为意地将食指轻放在唇前，抬手暗示宫人出去再说，免得将身后那正睡得香甜的幼兽吵醒。

宫人自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赶紧遮住半张脸，低头疾步走到殿外候着。

没过一会儿，祁御缓步走出神殿，抚平衣袍上的褶皱才道：“走吧。”

宫人面色苍白地偷瞄了他几眼，支支吾吾地说：“大、大人，您的头发……这可如何是好啊？”

“嗯？头发怎么了么？”祁御不解地捻了捻发尾。

这个世界虽然看起来是古代文明时期，但却和现实中的古代时期并不完全相同，这里的人并不是每个都留发绾发，不像是有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德标准。

所以祁御不明白宫人为什么如此惊慌。

宫人见他浑然不觉此事的严重性，忽然想起来他记忆有损一事，连忙提醒道：“您是侍奉神明的人，头发是神力的象征，头发越长神力越强，可如今……”

如今被毫不犹豫地一刀截断了。

那剪刀，还是他递上的……

宫人一想到这点就双膝发软，哆嗦了半晌，深深地朝祁御躬下腰，道：“大人记忆有损，这件事是小人做错了，待会儿见到王上，小人愿以死谢罪，若能保全大人的安危和声名，小人死而无憾，只望大人为小人说上一句话，保全我的家人。”

祁御没想到这件事竟要一个人的命，他沉吟片刻，将宫人扶起，认真道：“你放心，这件事就算是有错，也是我自己的错，和旁人无关。若王上问起责来，我一人承担。”

宫人感激涕零，“大人慈悲！”

一路上，宫人忧心忡忡，速度也慢了下来，每每侧目看向比他更慢的祁御，都是一脸担忧。

祁御心中平静，这副身体不是他的，却和他相融的很好，大概是原身是神职的关系，常能感受到内心浮动着一抹慈悲意。

这抹慈悲意，令祁御的灵魂感受到一种充满爱的温养，如同时刻被沐浴在暖流之中，内心净空无悲无惧，让原本性情冷淡的他也变得温和了几分，见宫人看来，便微笑着回以安抚的眼神。

宫人口中的那位王上，是这个世界里人类的最高统治者，和现实世界中一样，这个世界同样有着非人类的存在，甚至还有现实世界中从未出现过的妖兽。

祁御想起之前所见到的妖兽，不禁感慨，若那种巨兽在现实世界中出现，恐怕人类的世界会如同末日一般了。

但这个世界中，那样强大的妖兽却被人类诛杀了。其幼兽被关入囚牢，在成年之前犹如人类手中的玩物，随时都可能毙命。

“祭司大人，到了。”宫人小声提醒道。

祁御回过神来，抬头看见高耸的殿门，这才发现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他认出来这是上次来过那间殿，便轻车熟路地抬脚走了进去。

今日，王上的头疾似乎好转了许多，正坐在宝座上，双手搭在垫了软枕的扶手上。

祁御一步步走进，站立在大殿中央。

“祭司大人，孤……”王上的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瞳仁狠狠一缩，沉声道：“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祁御淡定道：“太长有些不便，就剪短了些。”

大殿之上，一时陷入死寂。

短短的几息之间，极为漫长。

王上语气中带了几分戏谑，“哦？真的是祭司大人自己剪短的么？据说祭司大人的神力和头发的长度有关，该不会是记忆有损之后，神力也受到了影响吧。”

宫人本以为他会以一个合适的理由遮掩过去，没想到他竟然实话实说了，顿时为他紧张起来。

祭司大人是侍神者，是万民心中的信仰，是世间被神选中的独一无二的贤者，他的安危比一切都重要，就连王上也要尊称一声祭司大人。

可如今这位王上性情暴戾，对祭司大人并不如前任王上那般尊崇，王上怪罪祭司大人虽不会要了祭司大人的命，但却有无数令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他迈出一步，想要按自己之前说的担下罪责，还未张口，却听年轻温柔的祭司大人声音平稳地说道：

“王上请放心，神力并未影响。”

实际上，祁御也不知道这所谓的神力是什么，要如何判断是否有影响，但他不慌不忙，一句不确定的话也说面不改色心不跳。

宝座之上的王上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笑道：“那便好。”

祁御颔首，不予再说头发的事情，直言道：“不知王上召我前来是有何事？”

王上朝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宫人离开之前担忧地看了祁御一眼。

殿中只剩下王上和祁御二人。

然而王上久久没有开口。

祁御看向他，“王上？”

“祭司大人以前不是都唤我的名字么？”王上换了个随意的坐姿，斜靠在一侧，饶有兴味地撑着头看着祁御。

若是原身，估计还能叫出王上的名字，可此时此刻在这具身体里的祁御却不知道，他沉默着，不知道这位王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虽然只是与这位王上见过两面，但身为上位者，绝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祁御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也不会轻易地叫出口，伴君如伴虎，他可不认为他将自己召来只是为了听自己唤声名字。

“瞧孤这记性，孤忘了，祭司大人没有了记忆，连孤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孤叫逐渊，祭司大人可要记好了，私下里，还像以前那般唤孤的名字吧。”

祁御道：“好，逐渊，你召我来有何事？”

逐渊蹙眉道：“祭司大人着什么急啊？就如此不想与孤待在一起么？枉费孤对你一心痴恋。”

祁御：？？？

这原身一个侍神者，怎么还和统治者有感情线啊？！

祁御平静的心有了一丝起伏，他有点捉摸不透该怎么发展下面的梦境剧情了。

但仔细想想也是他的疏忽，他对祭司这样的神职有固化思维，认为侍神者就是无情无欲，一生以处子身份侍奉神明而已。

好在记忆有损这个理由堪称救命神药。

他沉默以对。

逐渊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道：“祭司大人，你上前些，孤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闻言，祁御只好上前。

但逐渊却不满意，道：“再近些。”

祁御叹了口气，走到离宝座一步之遥的位置才停下。

逐渊目光□□地在他面上游走，犹如欣赏着已经落入机关陷阱范围的猎物。

即便是被这样的目光锁住，祁御也不觉惧怕，就连一丝紧张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深知这只是一个梦境，在梦境之中即便他作为祭司死去，现实世界里他还是会再次醒来。

他对上逐渊的眼睛，稍稍打量。

逐渊是位年轻的帝王，看起来约莫二十四五岁，他身材魁梧，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细看下眼瞳褐中带金，犹如虎睛，散发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征服欲。

“你之前向孤传达神示，说孤嗜杀，终会得到惩罚。”逐渊说这话时似笑非笑，完全没有一丝对神的敬仰和畏惧，“亲爱的祭司大人，劳烦你用神力为孤问问神明们，孤这惩罚何时会降下？”

祁御还没有在梦境中见到过所谓的神，但是在现实世界他却见过一次神仙——燕小鳐。

燕小鳐和他讲过一些命运中的因果逻辑，想来这个机制大抵是一致的。

于是，祁御道：“既然之前已经给出神示，问与不问都是一个结果，无需再问。命运既定，若想改变命运，就要改变自己的行动。除非你停止杀戮。”

逐渊扑哧一笑，不屑道：“停止杀戮？这世道是人类的天下，是孤的天下，妖兽横行，祸乱人世，孤诛杀几个妖兽，就要被戴上嗜杀的帽子，好一个天道啊，凭什么？”

祁御垂首不语，逐渊如此藐视天道，他知道他们终归是志不同道不合，多说无益。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从来不分好坏对错，只是行自然之道，妖兽为祸，大概率也是人类要经受这样的世道，理该顺应，才会带来更小的影响。

然而，逐渊偏要违抗这天道，诛杀妖兽，看似为民除害，可据祁御所知，因诛杀妖兽死亡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因妖兽降灾而死的人数。

这样看来，逐渊所犯下的罪孽，比妖兽更甚。

天道岂会容他呢？

更何况，那些妖兽并非都会伤人，有一些妖兽出现会降下灾难，譬如水灾旱灾，并非直接致人死亡。

逐渊见祁御不说话也不看自己，伸手想要去捏他的下巴。

祁御眉头皱了皱，不想被他碰触，但躲闪已经来不及，然而逐渊的手指还未碰到他便被一道突然出现的金光灼伤。

金光如同一道掩藏在他周身的守护结界，危险退去之后便隐于无形。

逐渊悻悻地收回手，捻着红肿的指间，“原来神力真的没有影响啊。”

祁御瞬间明白，他是在测试自己的神力是不是因为剪短了头发而减弱，这么看来，祭司的头发代表着神力的强弱只是传言。

“但孤还是更喜欢你长发的样子，看起来更美。”逐渊盯着祁御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听闻祭司大人将九婴幼兽养在身边，啧，这东西可是吃人的，祭司大人就不怕哪天被自己养大的妖兽吃掉，连骨头渣都不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