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漫长的生命之中，百里婴斩断的因果线不尽其数，他不喜欢人类也不喜欢接触人类，但这项工作却并无法避免，以他长久以来对人类这个族群的了解来说，他以为祁御不会即刻做出决定。
至少，不会眨眼之间就做出决定。
人类是喜欢深思熟虑的动物，他们丧失了动物直觉本能，相比内心的好恶，更喜欢依赖于大脑的判断。
大多数心理活动带着基因里的自私。
“不如先看看再说。”百里婴抱着看戏的兴味，手指在黑线上弹动了几下。
“不用……了。”
祁御没来得及阻止，只见那黑线如同惊恐般剧烈地颤动几下，剥落下来一些黑色的碎屑，但还未被真的斩断。
那些碎屑落下些许便悬浮在空间里，周身散发着黑紫色的雾气。
“这是什么？”
祁御用指尖碰了碰其中一块碎屑，噼啪一声，黑紫色的雾气笼着碎屑燃烧起来，黑色的火焰看起来像是一小簇烟，四周空间并无变化。
此前每次进入绝对灵场都是在黑线斩断之后，可见斩断黑线是进入绝对灵场的一个条件。
碎屑震荡，带起其他碎屑的共振，一同燃烧起来，在空间中投射出一幅画面，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块幕布，投影出池越与江也曾经相处的画面。
池越视角下的江也，似乎比聚光灯下的江也更为耀眼，他的确有着令人痴迷的资本。
作为一名高阶妖怪的存在，江也的外表无可挑剔，浓黑的中长短发，挑染了一小撮像是孔雀翎羽般的银蓝色，侧脸明显能够看出五官的线条起伏。
他十分善于经营偶像人设，正面相对时，自然上扬的唇角让他看起来总是温柔带笑，一双深邃的眼眸，任谁看去都是深情款款的模样。
堪称行走的荷尔蒙，每时每刻都在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可一旦知道他的真实性格，便也会了解对外貌一见钟情的巨大代价，风流成性的江也从来不会属于谁，相反，他是喜欢被簇拥被追求的那一个。
都说孔雀开屏是为了吸引伴侣，但江也的“开屏”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自赏、炫耀、得意。
池越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俘虏，“屏”下之臣。
祁御吃惊地看着那些堪比虐文情节的画面，他一直以为池越和江也是恋人的关系，可……
可什么样的恋人才会只有在身体有需要的时候上门，如同召幸般高高在上？
什么样的恋人才能彼此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其中一方怀抱着新欢？
什么样的恋人才必须要在对方一夜混乱之后疲惫地奔走善后？
那些片段并不连贯，甚至有一些像是幻灯片一般，几乎无法连成影像，大概是它们的主人并不想拥有这些记忆。
美好的身体，痴迷的双眸，几乎能透出画面的喘息声，纠缠，交织……看起来各取所需的感情之下，是一个人深藏心底的鲜活情真，在不断地背叛、欺骗、羞辱之中，越发沉默，衰败。
祁御仿佛看到池越每夜的辗转难眠，心头如同压了快重石，面上的神情不自觉地逐渐凝重。
百里婴宽大的手掌突然覆了上来。
祁御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身后，百里婴遮住他的双眼，将他轻轻按在胸前，他的后脑紧紧贴着一片不算温热的衣料，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小朋友，你再看得目不转睛，我会不好意思啊。”
……谁看得目不转睛了？？？
祁御平淡道：“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他拿下百里婴的手，皱了皱眉，不解道：“宽衣解带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些限制级画面他早就在高博宇的“拐带”下看过了，讲真，比眼前这些玩的花……于他而言，那种因为懵懂和未知的大门被开启时所产生的羞耻本能和脸红之后，剩下的认知只是一种人类基础需求下的行为而已。
百里婴一把将他转过身来，夸张地撑开他的眼睛，“小朋友，你告诉我，你的眼睛是不是早就不干净了？！”
祁御：……
这TM是什么诡异的说法？？？
怎么，眼睛现在也要上贞节牌坊了嘛？？？
百里婴捶胸顿足，哀嚎道：“你若是想看，我脱给你看就是了，为了你，就算再不好意思，我也甘愿献身！”
祁御：……
他看了眼又演上瘾的百里婴，目光从他的脸上向下，神情颇为严肃，而后忽然轻笑了声：“行啊。不过之前已经看过了，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百里婴如遭雷击地将头抵在祁御肩膀上嘤嘤假哭，“小朋友，你可真是冷酷啊。”
祁御配合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勾起唇来，“你知道就好。”
碎屑所能展示的画面有限，最终燃烧殆尽，消失，在空间中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此刻，犹豫武断的人反而成了百里婴……他捏着手中的黑线，对池越和江也之间的事微微一哂，道：“要不要先完成江也那单，再来斩断这根线？”
他的恶趣味让他十分期待江也脸上的表情。
祁御知道他的用意，摇头拒绝，最初他以为百里婴是讨厌人类，但接触下来后慢慢发现百里婴讨厌的是各种他看不惯的一切属性，这些属性不管是在人类还是妖怪或是其他非人类身上，他都一律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早一些斩断，对于池越来说便少受一些折磨。
想到池越消瘦的面容和萎靡的精神状态，他没有直面回答百里婴的问题，而是轻声说了一句：“没有必要。斩断吧，池哥需要休息。”
“哦。”百里婴有些失望，指尖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斩断了手中的黑线。
断裂的黑线失去了根基，在空间中飘落，祁御接住一小段，问道：“这个东西，能不能暂时保存下来？”
百里婴嫌弃地看了眼那一小段黑线，“这玩意儿有什么好保存的。那老孔雀忒不是东西。”
想到祁御的能力，他突然有些生气，愤愤道：“你该不会想帮他产生新的机缘才要保存的吧？”
祁御不理解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是为什么，只道：“池哥之所以在这段感情里那么伤情，并不是因为江也的伤害，而是在这段感情里，江也不断地给他希望又一次次摧毁。”
他的语气十分平缓，一点也听不出对江也的不满，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忍不住膝盖发软：“等告诉江也他的前世恩人是池哥，再让他眼睁睁看着池哥忘了他，这确实能让他受到打击，但——”
“先让池哥忘了他，而后告诉他辛苦追寻的前世恩人正是池哥，给他一丝机缘再续的希望，再让他失去，那才叫痛不欲生。”
百里婴：……
虚无的空间里，眼神空洞的池越陷入深度的意识封锁，无知无觉，唯有祁御和百里婴二人，祁御话落，空间便陷入静默。
啪，啪，啪。
半晌，百里婴夸张地击掌，笑道：“还是小朋友你这招妙啊，我喜欢！够冷酷，够狠心！”
祁御面无表情，没有解释。
并非是他冷酷亦或是心狠……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不是什么样的因果都值得重新来过的。
因果相续，有些时候只是反复折磨而已，何必呢？
他只活了十八年，并没有经历太多苍生之苦，也不知道内心那么多悲凉感从哪来的。
兀自摇了摇头，他道：“百里婴，任务完成了，我们回去吧。”
“嗯。”
百里婴接过祁御手中那一小段黑线，将其隐没在掌心，而后伸手一挥，空间中浮动的线顷刻消失，在池越肩上轻轻拍了下。
虚无的空间逐渐向后退去，被现实世界的场景所替换。
池越惊醒，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感觉，只觉得被百里婴拍了下肩膀的功夫，却忘了自己上一秒在说的事。
他想了几秒，有些歉然道：“不好意思，我们说到哪儿了？”
祁御快速地打量了他一眼，试探道：“池哥，你是为了江也的委托来的，我们刚才在说报酬的事。”
百里婴配合地递上那张五千万的支票，“池先生，你确认一下？”
江也？
池越有短暂的失神，但很快便回想起来，他是江也的经纪人，今天来找祁御正是来履行经纪人的职务，为江也谈一桩委托的事。
这也是他离职之前最后一次帮江也做事了。
池越抬手揉散了郁结的眉心，笑了笑，“哦，对，瞧我这记性，大概是最近太忙没休息好。”他从百里婴手中接过那张支票看了看又还回去，道：“没问题。”
“不过，阿御，”他欲言又止，转向祁御 ，顿了顿才道：“我辞掉了经纪人的职务，之后江也的事应该会有其他人同你对接。这件事我就不过多参与了，但如果是私下相聚，或是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随时联系。”
他这番话，祁御并不感到意外，池越做事沉稳，每一步都有所规划，他大概今天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后续的安排。
他感到意外地是，斩断黑线所谓的忘记，并不是完全抹除这个人的痕迹，而是忘记了与这个人的一段情。
有点意思。
非常符合逻辑合理性。
可江也，他好像只是以为池越休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