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末，陈佳渡在一家简陋的小诊所呱呱坠地。

她的爸爸妈妈在那之前还不是她的爸爸妈妈，是一个原本被他们期待着出生的男孩的爸爸妈妈。

那个年代的杭城被一条横跨东西的金渡江切割成两片截然不同的区域。

城北多穷人，城南多富人。

陈佑民做梦都希望有朝一日渡过金渡江去到富人区。

所以他给妻子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取名陈家渡，并先入为主认定了是个男孩。

可是当护士将他的女儿抱出来的时候，小小的手攥紧他的拇指，一并攥紧了他的心，他的爱。

陈佑民跟贺珅是同一家制药工厂同一个车间的同事，陈佳渡和贺江的相识就像一条手链上没有隔阂且相距甚近的两颗珠子，只需要轻轻一拨就撞上了。

贺江只比陈佳渡大三岁，若按年龄算其实差距不大，但事实上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幼儿园，一个初中，一个高中。

看似很近却又最追赶不上的距离。

多出三年的经验和阅历的累积，使得陈佳渡在贺江眼里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需要他用心呵护的小妹妹。

而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妹妹是在人人欢呼的千禧年到来前的一个晚上。

厂里特意组织员工吃会餐，大家不约而同都带了亲属来，喜气洋洋地聚在院子里最大的那颗榆钱树下摆桌，寓意着来年多财多彩。

年轻有为的老板站上树坛手握话筒高谈阔论，将他的愿景详尽至极，台下人人都沉溺于这场盛大辉煌的宏图之象无法自拔，就连空气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梦幻的金光，映照出许许多人歇斯底里的期望。

贺江就是趁这个时候偷偷溜出去的。

他才不喜欢听大人们罗里吧嗦呢。

厂里有很多很多的车间，对于小孩子来说更是数也数不清的通道，曲折迂回，他走啊走，一时间有点迷路，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家属楼下。

他站在原地茫然，正愁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的时候突然听到响亮的哭声。

小孩子普遍忘性大，他也不记得自己出来到底要干什么，被吸引着，随后推开一扇没上锁的防盗门，也推开了往后的数十年。

夕阳的暮霭斜射入这间被女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屋子，水泥地以及家具散发干燥清爽的好闻气味。

床边略显粗糙的木制摇篮里，襁褓包裹着的婴儿，小小的一团，脆弱、柔软、皱巴巴。

一看就是不会被放在橱窗里展示的那种娃娃。

贺江以为对方跟自己一样，因为没人陪她玩才哭的。

于是坐在床上学着大人的样子伸手转动摇篮上悬挂的小玩具，撇撇嘴：“别哭了，本来就不好看，还哭。”

可是婴儿跟葡萄一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全是眼泪，嘴巴张得大大的，小脸憋得通红，越嚎越响，撕心裂肺的架势把贺江唬得一愣一愣的。

狗都嫌的年纪他在这里无效带娃，还把自己带自闭了，最后见到大人来时忍不住上演哭嚎二重奏。

只是出门上了个厕所的安淑芝回来看到这一幕一个头两个大。

她抱起女儿，如施展魔法般，婴儿哭声息弱，她用手指着贺江极其温柔地说：“宝宝，这是你的哥哥呀。”

可惜小宝宝听不懂，泪眼朦胧地揪着妈妈的领口。

但贺江听懂了，他不再是家属院最小的孩子了，他有了一个妹妹。

成功晋升哥哥的贺江抽噎了两下，抹掉眼泪，对着小宝宝煞有介事地拍拍胸脯：“我是你哥哥，我叫贺江，你不准哭了，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安淑芝一时顿住，随后笑了出来，她揉揉贺江的脑袋，牵起他的手让他摸了摸小宝宝的小手。

好小啊，只有他的手的一半不到。

“以后要照顾好妹妹呀。”

“好。”

贺江慢慢收拢拳头，包住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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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年，安淑芝按照本地习俗给女儿举办周岁礼。

那天天气晴朗，鸟雀鸣啾。

安居乡下的老太太特意从乡下倒了五六班公交进城，为了带小孙女去土地庙拜神。

贺江也跟着去了，他不大懂为什么老奶奶要一直跪在雕像前磕头。

贺珅跟他说这是为了让各路神仙保佑小妹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松开大人的手猝不及防跪了下去，嘴里学着老太太振振有词。由于刚掉了颗门牙，说话漏风，引得大人们哄笑不止。

笑什么？

贺江不管，贺珅拉他也不起来，他也希望小妹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回到家陈佑民已经烧好了热水，太阳正好，不晒也不冷，安淑芝试了下水温然后把剥得光溜溜的陈佳渡放进飘着几片柚子叶的澡盆里。

澡盆旁边是两根蒜、两颗咸鸭蛋、一个苹果以及小半捧大米。

安淑芝依次将其沾水，边洗边念：“一洗聪明伶俐应有尽有，二洗平平安安无灾无病，三洗生活富裕事事顺遂。”

陈佳渡拿着苹果玩水，贺江躲在大人身后悄悄摆了一个鬼脸，逗得她咯咯直笑。

这一幕也被陈佑民的相机记录下来。

晚上大家伙吃完饭围观陈佳渡抓周。

桌上什么都有。

算盘、毛笔、布老虎、计算器、尺子、糖果……

大人们哄诱着她，但陈佳渡看都不带看一眼，径直爬到安淑芝面前张手要抱抱，不抱就瘪嘴不开心。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我们佳佳好呀，把妈妈抓紧咯。”

陈佑民有点拈醋，拿出提前打好的银镯子，闪闪的，上面悬了一个他自己雕的桃篮，不停地吸引女儿的注意力。

等她爬过来，顺势抱起来吧唧亲了一大口，刚长出来的胡茬子扎得陈佳渡眉毛拧成了小蝌蚪，扔掉镯子挥舞双手大喊：“要妈妈，妈妈抱，爸爸臭！”

众人笑个不停。

陈佑民彻底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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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年，陈佳渡也到了狗都嫌的年纪。

非常非常非常爱哭。

天气不好会哭；吃到不喜欢的东西会哭；被人摸一下脸会哭；听到激烈的音乐会哭；坐得不舒服会哭；买到碎掉的饼干会哭；动画片放完了会哭；求抱抱没立刻得到回应会哭；下车的时候大人要扶她会哭；坐跷跷板被翘起来会哭，不翘起来也会哭……

总之一天到晚哭个不停，哄也哄不好，凶也凶不好。

贺江搞不懂，明明以前乖得不得了，吃饭都不需要大人操心的小妹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跟个小恶魔一样。

还有安阿姨也变了很多。

以前她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但是最近变得一点小事就会发脾气。

他有一回看见安阿姨在指责叔叔下雨了为什么没有及时收衣服，可是叔叔也才刚刚下班回来啊。叔叔对着妻子及时解释并道歉了，但阿姨整个人都冷冰冰的，一句话不说突然摔了衣架。霹雳啪！极响一下，吓得贺江一哆嗦，角落里站着的陈佳渡更是大哭不已，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

贺江眼睁睁看着阿姨直接拽过陈佳渡的胳膊，手上拿着鸡毛掸子，一边打一边骂：“你为什么要哭！我问你为什么要哭！是我对你不好吗你天天哭，你知道不知道我快烦死了！！你还哭！还哭！！”

小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贺江听得胆战心惊，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阿姨也红了眼圈。

好在后面叔叔把阿姨带进屋，他才找到时机带走陈佳渡。

他牵着妹妹到小公园，一路上她还是哭个不停，眼泪跟断掉的珍珠串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许久，她抬起一张小花脸问哥哥，妈妈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贺江心疼地把她抱到秋千上然后讲了纸飞机的故事。里面有金黄色的连绵小山，洁白的旋转风车，温暖的夕阳还有每天一起爬山的女孩和妈妈。故事的最后热爱绘画的女孩终于出人头地，再回到山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纸飞机，和已经离世的妈妈一直存在的爱。

贺江给她抹掉眼泪，说妈妈特别特别爱佳佳，她只是最近有点累，佳佳要多体谅体谅妈妈呀。

陈佳渡懵懵懂懂地点头，说回去要给妈妈捶背洗脚，贺江捧起她婴儿肥的小脸学着大人亲了一口，特别软，像快要融化掉的雪糕一样。他夸她是非常非常棒的小孩，然后给她乱掉的头发扎了两根很丑的辫子，带着她在公园里玩了很久，久到大人们打着手电筒找到两人时，他们不知道做了个什么甜蜜的梦，咧着嘴眯着眼睛。

半梦半醒间贺江听见阿姨的啜泣：“要是佳佳真出事的话我怎么活呀？”

看吧，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说错。

之后又过去了一段时间，贺江在幼儿园里的老师那里学到小孩不同的哭声代表不同的诉求：饿了、难过了、生气了、哪里不舒服、困了。

他飞一样跑回家迫不及待把这件事告诉了安阿姨，很像那么一回事地让她跟自己学习，不要再吓到小妹妹啦。

安阿姨又变得温温柔柔，眉眼盈盈地跟他约定：“以后不会啦江江。”

“以后真的不打佳佳了吗？”

“真的，江江监督阿姨。”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变是小狗！”

贺江很开心地印上自己的大拇指。

想到佳佳可以被大人们的爱意包围着幸福地长大，好像也弥补了自己没有见过妈妈的遗憾。

真好啊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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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年，陈佳渡开始频繁拒绝抱抱，伸手推开别人；或者只允许被抱两秒就会扭来扭去像条捉不住的泥鳅，溜个没影。

贺江已经上小学了，认识了许多新的小朋友，但他们经常脏脏的，他还是最喜欢跟又香又干净的佳佳玩。

他成为了抱抱教的主力成员之一，每天放学回来最大的乐趣就是逮陈佳渡。

他们的宗旨就是：抓紧时间，抓紧机会，该抱就抱，宁求多抱。

同时期陈佳渡还是个小活宝，安淑芝一没看住就到处乱跑。

有回更是穿着安淑芝买的那双一踩就会嘎吱嘎吱叫的小鸭鞋，蹦蹦跳跳噗通掉进了池塘，给野鸭群惊得四处扑棱。

平时走路都不利索的看门大爷看清后化身跨栏高手，三步并一步下水捞人，动静声又引来了好些人，大家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下去，好不容易把陈佳渡抓上来。

安淑芝站在岸边捂着胸口几乎昏厥过去，小活宝倒是没事人一样呛出几口水，眼巴巴盯着湖面，嘴里还念念不忘“我的鞋子我的鞋子”，让人哭笑不得。

贺江知道后拿这件事取笑了她一个礼拜，气得她见到贺江张嘴就咬，一点不带含糊。别看牙长得歪七扭八，咬起来那是真疼。

后来是怎么和好的呢？后来是，后来是贺江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给陈佳渡买了一只有她半个人高的小熊仔，眼睛上缝着两枚纽扣，毛茸茸、圆滚滚的。

陈佳渡喜欢得不得了。

某天上课讲到人类对于大自然的破坏以及保护环境的重要性，老师给学生们科普了渡渡鸟，并每人分发了一张自制的图片。

这是一种生性呆萌、不惧人类的鸟类，又称毛里求斯愚鸠。

因为不会飞且呆，所以非常容易遭到捕猎，在被人类发现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内彻底灭绝。

不会飞还能叫鸟吗？

贺江盯着憨态可掬的渡渡鸟莫名想到佳佳。

哦，佳佳也是笨笨的，而且名字里还有一个字跟这个鸟是一样的。

从此以后陈佳渡在他嘴里就有了一个新的外号。

贺江不再叫她佳佳，也不跟着陈佑民叫佳宝。有时候叫渡渡，有时候叫渡渡鸟，搞得夫妻俩云里雾里的。

陈佳渡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疑惑：“哥哥为什么不叫我佳佳了？”

贺江把她举到自己的肩膀上坐着，大风吹过风车，发出呼呼呼的动静。

“因为佳佳不会飞呀，是一只笨笨的小鸟。”他说。

然后陈佳渡哇地哭了，用力扯着贺江的头发哭嚎：“我才不是笨笨的小鸟！你是坏哥哥，我讨厌坏哥哥！”

好吧好吧，贺江改口：“因为渡渡跟渡渡鸟一样特别可爱。”

可爱？那好吧。

陈佳渡松开薅头发的手，一抽一抽地：“那我还是不会飞怎么办呀？”

贺江朗声：“那有什么关系，渡渡有哥哥呀，哥哥会带着渡渡飞！！”

说罢他小步跑了起来，陈佳渡刚开始吓得小声尖叫了起来，后来发现小腿被扣得死死的，莫名安心，她也慢慢放大胆子，上半身前倾张开双臂。

“哇，我会飞啦！”

那天黄昏，树叶飒飒作响，风车呼啦呼啦地转，热烈而酣畅的风把孩子们小小的烦恼送得很远很远，只剩下乐此不疲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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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年，德国世界杯，同在一所小学的陈佳渡上二年级，贺江五年级。

万千瞩目的点球大战中特雷泽盖丢失了唯一的一个点球，而格罗索的一记世界波将德国队送上神坛的同时，制药厂的一场大火也将数十条包括陈佑民在内的年轻生命葬送火海。

一夕之间数个家庭支离破碎。

那个看到鸡蛋碎了会说鸡蛋流血了的笨蛋佳佳被迫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