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是我太过偏激了。”
很快,他从善如流地致歉,却没有多少歉意。
清俊眉眼中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凉薄,但他还是道歉,哪怕他并不认同。
“崔大人,你的君子之风让我大开眼界。”
季融凉凉道。
他失笑,似是觉得有趣。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
“君子之道......知微知彰,知柔知刚。善惠若水,厚德载物,无论做到哪一条都能累去半条命。”
他微笑,“季将军果真是高看我了。”
二人走了一段路,在宫门分开了。
季融先转了身,留崔致安静站在原地,看着她利落潇洒的背影。
又是背影。他摇头。
这人何时能学会走慢些?
......
四月十六,皇帝诞辰。
宫墙连片,红绸几乎挂满各殿,尤其以花萼楼为主,彩绸金灯,玉器银饰,极尽奢靡。
此次寿宴声势浩大,不但为皇帝庆贺,还要给燕王接风洗尘,以及合办了新晋进士们的琼林宴。
内侍监和礼部忙得脚不沾地。
苏梃连串门唠闲话的时间都无,每日清晨起床便是喊着下属看礼单。
宫城众人无不步履匆匆,神色仓促。
侍女鱼贯而行,宫卫轮番试岗,沉寂的宫殿久违地迎来一种忙碌又热闹的氛围。
季融这会儿正懒懒地躺在紫宸殿的后院里,看着陛下换衣服。
“太艳,像只金蝴蝶。”
“太素了,还没侍卫衣服好看!”
年庭兰顶着黑眼圈慢吞吞挪动,沉重的礼服压得他一口气分三口喘。
一旁的侍女噤若寒蝉,对这颐指气使的将军和像陀螺一样的陛下熟视无睹。
“啊......”
不知道换的第几件衣服,季融终于点了头,年庭兰不堪重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动了。
季融扫过去一眼。
“陛下,今日你最喜爱的那位画师要进宫为你作像,你还缺一套更敦肃一点的。”
她也累得不行了,虽然一直在躺着。
林照秋昨日传话,让她今日看着陛下选礼服,自己有事要忙。
她用断雪的刀鞘想都知道她在忙什么。
离寿宴还有一个时辰时,林照秋出现了。
她来时,年庭兰困得已经打起了盹。
耳侧的发丝随着他呼吸浮动,昳丽的眉眼透出三分稚气。
左手紧紧抓着右腕上的金环,如孩童一般蜷缩在院中的塌上。
林照秋为他披上一层薄被。
“今日寿宴,陛下我便托付于你了。”
女子沉静的眸光看入季融眼底。
她感到一阵重量,一种衷心的、如托孤一般的郑重。
“林大人。”
季融打断了她还要说的话。
“我之所以还留在上京,只是因为陛下。”
她换了一种措辞,但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对。
林照秋先是笑了,后又沉默下来。
“我第一次见你,是陛下走丢的两日后。”
她忆起往事,语气轻快许多。
“那时陛下还未封太子,你二人才约莫六七岁的样子。在他牵着你的袖子进来那刻,我发现,我好像从未见到庭兰用那样崇拜的目光看向过谁。”
“庭兰比你,更像一朵温室的幽兰,适合他的地方不适合你,适合你的地方不适合他。”
林照秋轻叹一声。
“寿宴当即,形势莫测,我恐有变数发生,只好现在讲与你听。我知晓庭兰的心意,也知晓你与他所想不同。”
“可这么多年,我拿他当自己的孩子养着,爱着,我不求你能同他执手并肩,只希望你能陪着他。”
“就像这样,能为他挑挑衣服,闲时聊聊天。”
她一向笔直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阿融,他其实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孤独。”
......
午时一过,花萼楼各殿门敞开,侍女接踵而入。
此楼层三,并接数座侧殿,坐落在太液池以东,临接着御花园的蓬莱、瀛洲山群。楼前空旷,又衔着一片桃林,沿途牡丹海棠交错盛放,乃是绝佳的邀会友人、宴请宾客之所。
此刻,花萼楼前案几错落有致,瓜果甜饮,炊金馔玉。
入了座的大臣笑意满脸地传杯换盏,勾肩搭背,时而乐得捧腹大笑。
季融坐在殿中,摩挲了下垫后的断雪刀,往嘴里抛了两颗瓜子。
不远处的吏部尚书大人,正被一群人围了三圈,却还是矜持地一杯都没碰。偶尔以茶代酒,那些人却像受了天大的恩宠,喜得嘴都合不拢。
“陛下驾到——”
众臣子忙不丁地呼啦一片起身,双手持平高举,高喊万岁。
年庭兰黑金衮袍裹身,金冠束发,缓缓踏上殿阶。
只有在这时,他仿佛才像一个一统四海的君王。
“寿昌令节,臣等不胜大庆,敬祝陛下千万岁寿!”
“天子万年,陛下万寿——”
此起彼伏的呼喝如翻腾的涌波,由花萼楼殿阁延伸至崇明门,千余万余名臣侍伏地跪拜,引得无数鸟雀惊鸣。
“朕与诸卿同庆,平身。”
群臣坐定,礼车运送的寿礼成队列停放。燕王起身上前了一步。
“陛下大寿,臣谨贺上万寿无疆。”
“燕王进——无量延寿诸佛八尊,金书妙法莲华经一本,万寿南极星图、蟠桃献寿图、群仙捧日图各一,万万寿玉杯十对、万寿玉犀炉五尊......”
“......耿星洲山雪孤本三册......”
季融闻言瞥了瞥上头,果不其然看见年庭兰眼睛一亮。
这燕王言辞恳切,句句恭敬,所赠之物除却常规礼单所有,笔墨纸砚和画册诗集众多,摆明已将皇帝的喜好摸了个透底。
她不动声色地一扫殿中,开筵之初,大臣们此时仍在原位。
那边燕王献了礼后入座,恰好便坐在她的右前方。
他今日也未着过分浮夸华丽的衣饰,依然是一身素色锦袍,在宴席上难免格格不入。
男人也看见她了。
他扬起一抹笑,高举酒杯。
“多年未见,季将军风采如旧,上次街头的匆匆一面实在是仓促。”
“殿下倒是更胜往昔。”季融也举起酒杯。
这话不假。
他如今再无从前的唯诺与狼狈,反而身躯拔高,臂膀健硕。
又因正值壮年,面上容光焕发,眼神炯炯似火,如一头待时而动的雄狮,在最华丽的宫殿中舔爪,打量着每一个猎物。
年幼发配凉州,十五岁领兵打下了乌孙,一手箭弩使得出神入化。
那些年他在边疆名声大噪,季长风还拿她与年殷礼比较过。
哥哥曾说,若在战场,年殷礼绝不是个能轻易对付的敌将。
季融垂眸饮了一口酒。
这人在哪都是麻烦。
那日进京,年殷礼将皇帝私下出宫同她见面一事在朝上点破,居心不难猜测。
庸王不思朝政,反与她季融宫外嬉闹,轻则常伴君侧,重则妖惑君心。朝局动荡之际,宠佞当前,在哪个朝代都是众矢之的。
筵至正酣,她前方另一案席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
皇帝身边站着黄凤英,符宣隐在暗处,季融放下酒杯出了殿。
扑面一阵淡雅的清香,冲散着她身上微醺的酒气。
香味勾人,她思索一阵,离了宫道向远处走。
不知行了多久,纷扰的喧嚣和熏天的酒席被远远抛在身后。
她拨开林中桃枝,分辨着方向。手背被交错的枝条划出几道血痕。
倏然,她停下了脚步。
层林掩映中,窸窣的对谈声模糊地传入耳。她抬步欲靠近,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随即是一阵剧烈的穿梭声,踩断枯枝落叶,快速地向前移动。
脚步声杂乱,季融睁眼,一跃上树枝,发觉那边是一片茂密的树丛,此时有两道踪影,带着丛林哗啦啦地响。
她不再犹豫,快步追去。
动静愈发近了,那人像是体力不支,喘气声愈大,季融皱眉。
这声音分明是女子。
鹅黄色衣角显露,季融伸手欲拽,前方却一阵巨大动静,还有什么被扑倒的声音。
一瞬犹疑,那鹅黄色女子一声惊叫,狠狠栽倒在丛林尽头。
日光透入,季融从林中踏了出来。
左手边是方才栽倒的那鹅黄衣少女,右手边则躺着一位青袍的男子。
他衣襟凌乱,桃花落了满身。
墨发铺张在石砖上,身下宽袍敞袖堆叠,俨然是被巨大的冲击碰倒的。
脸颊边则坐卧着一只舔爪的白猫,头上还顶着一片绿叶。
“崔大人,为何每次见您,您都这么狼狈?”
青衣人胸腔隐痛,颊边一道血痕,却顾不得擦拭与应答。
只因旁边那只猫儿对他虎视眈眈。
焦灼之际,他抬袖而起。
啪叽一声,季融扭头去看。
发现白猫被那青色绒袖整个盖住,像地上鼓起了个大包。
她乐得扶着树枝笑。
“这猫儿倒是喜欢你。”
话罢她伸手,对他抬了抬下巴。
清润的目光落在季融指尖,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搭了上来。
他借力慢吞吞站起,离那白猫站远了些。
“崔某也想问,为何每次都如此之巧。”
季融接住他身上掉下的一片桃瓣,随意扔入了口。
清香柔嫩,缠绕舌尖齿中,比殿中佳酿更令人心醉。
他看见那片鹅黄。
“这位是?”
“我方才找人,听见说话声就以为是她,便追了过来。”
季融说着将地上那人拎了起来,一把捋起了她垂在脸上的发丝。
待看清了面容,她双目瞪大,咂舌道:
“小蘅?你怎么在这!”
那少女呆滞地抬起脑袋,像是才认出了季融:
“姐姐......”
季融这才发现她脑袋上又碰破了皮,想必是刚才摔倒所致。
她把小蘅放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刚才和谁在说话?”
少女一指地上的猫:
“和它。”
崔致轻轻蹙眉。
“这白狸,倒像是婉音那只。为何会在寿宴上......”
小蘅点了点头。
“便是婉音的猫儿,我向她寻来一起玩儿的。婉音在东阁,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季融一怔,崔致也顿住了。
两人下一瞬异口同声,给少女吓得一激灵:
“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未来的女帝陛下出场!!是一位...属性复杂到难以言表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