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老头卷了一杆旱烟坐在码头上吧嗒吧嗒抽，烟气慢慢飘腾，像河对岸高山上略显凝滞的晨烟。河水轻轻拍在岸边敲出细碎声响，摆渡摆渡，一夜下来真累死个人，好不容易得闲暇，老头舒坦地吐出一口烟气儿哼起小调。

调未成曲，一个失魂落魄的妇女从山路下到码头，直愣愣朝水里走。一看就是要投河，老头无奈地摇头，在系缆绳的石柱子上扣两下烟锅子，起身走过去拦。

“侬要做什么？”

妇女抬起眼皮看了看老头，眼里无神无采的，往外绕开两步后还继续往前。

“要寻死嘛，我晓得，”老头干脆由她走，只闲聊般絮叨，“可你已经死了，没命再丢咯。你说你们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走这条路？”

妇女步子一僵，梦醒似地转过头，“你说……谁死了？”

“你昨天投的水，忘了？”老头解开系在水边枯树根上的木船缆绳，“得趁天大亮前送你去对岸，上船吧，晚了太阳就出来咯。”

妇女呆呆在原地站半晌，忽地笑起来，“死了，我死了，”笑几句后开始哭，“死了，终于死了。”

疯疯癫癫，老头见多不怪，等妇女上了船才慢悠悠摇桨朝对岸去。

刀斩白驹颈，下生引魂瀑。对岸山巅有片大刀样的白崖，白崖下头不远涌出雪白飞瀑，自上而下砸到山脚流进大河。船泊到岸，轰隆的水响吞没了窸窸窣窣的河浪声。老人目送妇女下船走进飞瀑，这才摇桨回来河北岸。

缆绳还没系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岸边遥望引魂瀑，老头看着天边朝霞奇道，“怎么今儿都赶着这个点儿来？”说完觉得不对，仔细打量那穿道袍的年轻姑娘，有些不敢置信，“你……你是……”

三十三冲他颔首，“烦劳渡我们一程。”

“好，好，”桨动船行，飘飘摇摇到了引魂瀑下头。

玄青鹅卵石堆成的水道连接着引魂瀑与大河，小玄和三十三下船朝瀑布落地处走，老头亦步亦趋跟在她们身后。

瀑布水寒，溅在人身上必定冷彻骨，老头虽不怕冷，却怕靠得太近被那白练似的泉瀑搅进去，因此到了四五步开外就住脚，直看着那一大一小几乎迈进泉瀑下的溪流。

“三十三，这是什么地方？”小玄抬头望着坚冰一般扎进溪流的泉瀑，碎玉琼珠飞溅入眼仍目不转睛。

“大川之南险山之北，上有白崖下生魂瀑，寒水接幽都，枉死之魂自此入鬼府。”

“一条河上有多少这样的瀑布？”

“承平之世一川一瀑，乱世遍地是冤魂，魂瀑度不了这么多鬼，会逐渐枯竭直到人间建立新秩序才会再生。”

小玄疑惑道，“什么是新秩序？”

三十三伸出手，一颗小水珠如同在荷叶上滚动一般在她掌心旋转，“干戈止，兵祸歇，一切悉从旧规，新秩序是人间的一种说法。”

小玄若有所悟，点了点头，“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那颗透明的水珠从三十三手心旋转着上升，越滚越大，渐如中天一轮明月。周围的一切在某一瞬静止下来，小玄看着无数细小的水珠悬在自己眼前，两息之后，水珠骤然下坠，那轮月也哗啦啦散开，当中一颗指头大小的碧绿珠子落进三十三掌心。

三十三看向她，“魂瀑引百万亡魂至北天幽都，生魄珠一颗，魄珠可固人魂。”碧绿的魄珠被三十三牵引着飞向她眉心，绿影一闪，她骤然被一股寒意笼罩，眼前一片幽茫，瀑布和三十三都不知去了何方。

“小玄，醒来。”一双手放到她肩头，那个暗无天日的空间在她眼前不断坍缩，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雪白的飞瀑和三十三的身影再度映入眼帘。

“三十三，我刚刚看到了一个地方，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到处是杂草和怪石，无边无际……”她抓住三十三的衣袖，“我怕被困在那儿。”

三十三牵着她的手往河边走，“那是北天幽都的一境，无妨。”

“度百万亡魂才生一颗魄珠，我们这么拿走没问题吗？”

小玄话音刚落，就听见划船的老头一声惊呼，转身看到雪白的飞瀑卷成一只几人高似龟似蛇的巨兽朝她们的方位袭来。

巨兽眨眼间到眼前，三十三不闪不避，只道，“洞明。”

水卷成的巨兽冰冻般定在半空，一个少年的声音回道，“真人，是你。”

“我借魄珠一用。”

“早知是真人……真人这些年见过她吗？”

“无缘面见，但她托人将附魂石送给了我。”三十三取出黑色的附魂石，巨兽身体里涌出一股水流卷走它，几个眨眼后那股水流又将其送回给三十三。

“她还是同以前一样在世间游走，不断与生人结契，”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带着无限怅惘，“为何……一直不愿回去，也不肯来……”

三十三没有回应少年的呢喃，过了会儿少年如梦方醒，“真人将魄珠带走吧。最近我总觉得这引魂瀑有枯竭之兆，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见真人。”

三十三颔首，牵着小玄登上木船。在她们身后，定住的巨兽化作飞瀑倒流直上承接白崖，刹那间恢复成平日里飞溅而下的正常模样。

老头目瞪口呆看了会儿，赶紧上船摇桨回来北岸渡口。一大一小下了船，老头也下船，系好缆绳，内心里踌躇片刻，开口叫住三十三，“真人，我想问问，这人死了，魂还能回来吗？”

“回何处？”

“回这儿来，”老头鼻子发酸，几颗浑浊的泪流进脸上凹陷的褶子里，“她们娘儿俩就是在黑鱼头上投的河，我在这儿能等到她们娘儿俩回来吗？”

老头颤颤巍巍指向几十米开外的水面，那儿有块凸起的玄黑的河石，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叫它黑鱼头。从前河里的水位没现在这么高，黑鱼头就在岸边，许多投河的人踩着它往河里跳。

没等三十三回答，小玄盯着老头的手问，“你的手指呢？”他伸出的那只手只有食指完整，中指缺了一半，另三根指头则是齐/根而截。

老头摇摇头，沉默不语。三十三远望着引魂瀑说道，“你在这儿渡了这么多年枉死鬼，见过有谁回来吗？”

“可……他们说只要一直在这儿等，只要心诚，去了那头的也能走回头路回来。”

小玄问他，“你在这里等了多少年？”

“四十年……五十年，记不大清了。”

老头身上的深蓝褂子和粗棉裤子是一个世纪前的服饰，他在这儿等的时间大约比他自己估算的要久很多。

小玄捡起码头上一粒石子朝着水面扔去，打出两三个漂亮的水花，“那就继续等着呗，你心诚，总能等到的。”

“瀑布要是干了……”

小玄打断他的絮叨，“她们为什么要跳河？”

他扶着一块石墩子坐下，抽出烟杆往烟锅子里塞上几根烟/丝，临要点火时却又住了手，只捏着火石望着河面发呆。晨风吹干他脸上眼泪，他干干瘪瘪皱皱巴巴的皮肤看起来像一颗积了灰生了霉的陈枣儿。小玄一边等他回答一边暗想着，衰老真是可怕。

“我……”老头盯着自己只剩下一根全乎手指的左手，语声浑浊，“那时候好赌，房子和地都输了，手指也是在牌桌上叫人剁掉的，”他说得慢慢吞吞，时不时停下来，像那种因为衰老而意识时有时无的老人一样痴愣愣望着空气。

“后来全输光了，不知是谁说我要把她们娘儿俩送给债主抵债，她就抱着丫头跳了河。”

“你真的把她们卖掉了？”

老头摇头，“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本来想把她们娘儿俩送回娘家……”

他念念叨叨，像是又陷进前半生那场梦里，小玄走到他旁边问他，“赌什么这么有意思？你能教我吗？”

老头讶然，片刻后捡起一颗石子，“你闭上眼？”小玄听他的闭上眼，一两秒后又听他道，“睁开吧，猜猜我手里有石子没有？”

老头右手握成拳伸在她面前，她也不纠结，直接回答他，“没有”。

可老头摊开手掌，那颗石子却安安静静躺在他掌心。

小玄略不服气，喊道，“再猜一次。”老头反手将石子扔去水里，“这就是赌了，你不要学。”

“可我不怕输，我也没什么可输的。”

“小玄，”小玄话音刚落，听见三十三叫她，便作罢走回三十三身旁。三十三对老头道，“你非枉死之鬼，不过我可以助你从引魂瀑去北天幽都。”

“从这条路过去能遇上她们娘儿俩吗？”

“不能。”

老头望着河面，“那就算了，我想再等等。”

日出东方，光落在河面上，沾着清晨的冷气。三十三和小玄离开渡口，坐在渡口的老头又点燃了烟锅子吧嗒吧嗒抽。

“三十三，我不想变老。”

“为什么？”

“老了之后像颗干巴巴的枣子，我不喜欢，你是不是也不喜欢？”

“你不会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