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天，九哥又推荐一个河南小兄弟来。
以前是跟哥们儿一起开洗车店的，最早九哥在珠海的时候，就找他洗过车。
如今投奔来了，九哥也可怜他，洗车店被地头蛇处心积虑收走了，没饭吃了，当真如此嘛？
连姬瑶花也甩了两句闲话，说九哥，同情心有点忒泛滥了。不过，这话也算是酸溜溜的，替我说的，人家小兄弟可以带着客户进的组！第一天入职，就开了单……这让我多少回想起，当初我和小九还跟着老黄的时候，跟甲方的经理一个尿性，能出单、有客户，一切皆可谈！
说起来，农闲时期，甲方领导可不会答应乱加人，毕竟，这会牵扯多数人的利益，毕竟，不看队友脸色和表现吃饭的销冠，也就那么一两个人，其余大部分，还会相互之间，你踩我、我踩你的，随着我进入状态、深度融入其中，也当真体会到了，有个皮肤黝黑的洗车工随时加害于我的感觉，芒刺在背！
更何况，他的点儿，也太正了吧，扶着财神过马路了吗？！
就在二零一六年中，他来了，没几天，就赶上了最癫狂的市场态势：
那段时间，你会感觉方圆百里，是房子就能卖出去，但凡有点钱，就往楼市里堆，不分法拉利还是蹬三轮的，是售楼处就进，是房子就问价——不要说常规的高层和洋房，买公寓都不嫌寒碜，买别墅不考虑装修，也不知大家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真的住，还是屯……
卖得火爆了，问题也来了。
排名有了很大水分，包括运气成分，偏偏这个月，洗车小兄弟赶上的五个单子，有三个都是大面积的客户，我就被反超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吸烟区里，销售主管单独对我说：有个心理准备！简单明了一点——我和洗车哥，只能留一个。
我赶紧去求姬瑶花。
她也无奈，还告诉我：凡是复访的客户，都能找他免费洗车，客户嘛，都是人，谁都贪图这点蝇头小利，尤其是买了房后，加个汽油都精打细算的老爷们，更是对他“忠心耿耿”……临近月底这几天，估计他还会有成交……她也不敢，把自己的成交的单子匀给我，且不说被揪出来很麻烦，人家师傅可是娘娘腔，是九哥的“近卫军”，是这里的销售业军，难道，人家不会如法炮制啊？
难道就无解了？天要绝我？
花了一个晚上，姬瑶花帮着我，把有希望交钱的都最后联系了、争取了一遍，能月底前收进来的，彻底为零。
她说，找找九哥去。我说，我哪有脸去。
我去，你的面子，值几个钱？能救你媳妇儿重新做人，还是养你儿子金榜题名？
我定住了。原来所谓的遭雷劈，就是这种感觉，再不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就等着在妻儿面前，凑一堆儿，全家一起，彻底遭雷劈吧！
那一刻，我像给自己打了一针吗啡，或者被哪个外星蜘蛛狠狠啃了一口，隐约间，我真心觉得自己也应该背个几十万的债！若是那样，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吧……就没那么多恐惧和废话了吧……
我不管不顾，推门而入！
★★★
“你们不能进去，九哥处理事儿呢……”
“处理什么事？”我一把甩开对方的手，一点没客气。
“就是处理……人。”
“我们很急，要多久？”姬瑶花瞅了我一眼，还替我说了，我说不出的话。
“这我哪知道，你们是谁呀？”
“你是九哥新助理吧——老娘，我是你前辈！九哥，出来，是我！”
进来说，没素质！
老实说，我差点儿，被吓尿了。又有点怂了。还跟姬瑶花说，要不等九哥谈完事？
“他一天顶三天用，一天一个连的人找他，你不冲上去，等着被轰出去呀……”
“……好吧！”
里面处理的事，进去才知道，确实比我的更紧急，后来也阴差阳错地救了我。
“到底做了什么——来不及了——讲实话啊，弟弟！”
“九哥，我……”
屋里弥漫着火烧眉毛的气氛，即便是姬瑶花，都吓得两眼发直，我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叫你们别进来，你们偏不……”
“别说话，事已至此。”九哥喝住了自己的新助理。
事后，姬瑶花跟我说，当时真的吓坏了。甭说新助理这个丫头片子，自己跟了九哥三年多，都没见他发这大脾气！
“我跑到人家楼处门口，拦截了两天人家客户……”
“还有呢，说我不知道的！”
那个新提报的主管，即便蹲在地上，语气也像是跟九哥在求饶，可下一秒，我们都蒙了！
“做了……我睡了人家吧台的一个小妹妹。”
“现在才说，现在才说——几天啦？！冤家要找上门了知道吗？！”
说罢，当家的这位，把其中一个手机划开，都给这个王主管看：
看完他就傻了眼，“九哥，可得救救我啊，他们都是□□啊，九哥……”
“晚了！”
彻底炸锅了。我跟姬瑶花对视一眼，都听懂了：
小主管，惹了他们。他们涉黑。他们是这地方的地头蛇。他们描龙绣凤，玩砍刀出身。
九哥说：本来，我还指望你——看住那些小兄弟呢，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卖各的房，你可好——是觉得你王字能倒着写，还是多卖了几套房，就觉得你王字可以贴脑门上了！
看清楚了“追杀令”了吗？
人家就快来堵你了！睡之前，问清楚是谁的女人了吗……
好歹是跟了九哥三年多，这点脉，还是能把握的，姬瑶花冲了上去：
“九哥，消消气，都快被你吓得月经不调了，消消气，你剁了他也不解决问题呀……”
“还有你！谁让你闯进来的，懂规矩不懂？越活越返祖是吧？”
话是这么说。九哥明显没那么紧绷了，也因为瞧见了我。
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表情，我还没来得及读懂其中的含义，那个表情就立刻消失了。
时间不等人。
直到保安队长闯进来、撞开我肩膀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姬瑶花是我多大的恩人，要不是她逼着我赶时间，恐怕，我连后面的这点机会都没有啦！
来了！堵门口了！都来了！
“多少人？”
“整整三车人！都是别克，前后门儿，已经让弟兄们都锁了，可玻璃……”
“知道了……我，知道了。”
重复这一声，别人不懂，我懂。他是对自己说得。意外与灾祸面前，没人不害怕，关键是他在思考什么……九哥让惹事的小王，躲进储藏室，除了警察，你妈喊你也别出来！这声吼叫，像一头雄狮居高，发号施令，更像一声晨钟，提醒着我的心灵：兄弟间可以有嫉妒、误解甚至厌恶，在这种危局下，兄弟之间的关照与鼎力也注定是生命中最基本的情感！
接着，他发话，清空了这间洽谈室，除了我！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跟东哥单独聊几句，快点儿都！”
执行力，是根本。动作都很迅猛。尽管，他们跟外面接待大厅的众人一样，多数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要等着主心骨的下一步指示。
这番操作，说实话，也让我镇静了下来，真要大敌当前时，人，也就没那么恐惧了。
更何况，他还盯着我，信得过我，分明是要我，跟他是同一阵线！九哥，小九，我的上下铺兄弟，此生我算是亲眼看见，什么是狮王的眼睛了！
要不要，请示下那个……裘总？
显然，提这事儿，论级别，我算个毛儿，我作为兄弟才这么镇定的，问过他……
他攥紧双拳，浑身上下唯一起爆的，只有脑子！片刻间，他摇摇头，告诉我，先稳住事态！咱们是乙方，处理不善，人家会两面夹击……
正值当午，此刻，毒辣的太阳，万箭齐发。试图刺穿每一个胆怯和懦弱的灵魂，也照射出人在异乡不可求人的一幅倔强自立的时代画卷，在缓缓流淌，在齐齐正步，在一把挥洒出一万种智慧与气魄的金币，撒得遍地金光熠熠，闪耀得让太阳不敢直视，不，那不是金子，那是男人的心血与血性……
他，把自己另一个手机解开了密码，同时告诉了我：
那，是他跟我同一天，到达黄忠店长麾下的日期。里面聊天置顶的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头像，看得出，跟他很像！男人的本能告诉我，他准备托付一些什么了！
“老黄——”
“你说……”
“没错，规矩呢是人定的，不可能针对你一个，也不可能为你废了它，不过，只要我还操持这支队伍，就不会没你一口饭吃！”
“小九，我……”
“哈哈，还是听你叫小九舒服，那小九我也不跟你客气了，看看我跟闺女的对话，她明儿就从西宁来这上学了，可造化小儿——偏偏今儿要拨弄我——所以，待会儿我出去真有个意外，你跟嫂子多行行好……”
我当时像中了蛊，怎么也哽咽不出一个字。
再好的刎颈之交、同袍兄弟，都只能在悬崖边儿上拉你一把，终究没有放弃求生的，还是我自己。只不过，自救的方式，最后一哆嗦，竟然与卖房没有一毛钱直接关系。
记得当时，我跟他说，警察迟早会赶来——可他摇摇头，说：这次完了，下次呢？警察跟他们的关系是白是黑，咱摸得准吗？这一声九哥，人家不是白叫的！
说罢，他把桌子上的可乐，仰脖一饮而尽，这是他再熟练不过的气魄与回忆了！
就算今日，缺胳膊断腿儿，明儿我闺女来了，也要她知道，她亲爹是个真爷们！
而我第一次觉得“一直很假的那个男人”是我……怎么啦，我就是我，我就是这副德行呀！
搁在以往，以前十几年里，我心里一定都这么敷衍我自己、驱赶我自己，然后，再反过来责怪命运如何。从始至终，自私的都是我……
再看我的假想敌——他活着，他战斗，为了他女儿，为了他的弟兄们，宁可玩命儿，他也不会把明明犯错的手下一交了之——这不也是我的底气吗？要不，我为啥来这里转行，为啥来这间屋子求他？还不是因为他负责，负得起这个责！
像个父亲，像个首脑。
那天，我记了一辈子，他的不平凡，因为他活着、他奋斗、他折腾，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最稀少也令我最羡慕的洪荒之力，宇宙之核……
他对我，抱了拳。电话响了，开了免提，小助理说，娘娘腔说练过自由搏击，要冲出去！
我靠！等我出来！一个都不会放弃的……
这时候，我能理解他又多一点。看来，遇上坏事儿，也真是好事儿！只要遇上患难，才真能敲醒我自己：做男人，就得昂首挺胸的雄起！即使不是类似九哥缔造的这种公式，也注定是人生的另一种方程式，而非即兴的自由，你想吃就吃了，你想睡就睡了，那你的孩子，你的女人，不管阳光之下，还是千里之外，多数情况都将损失、疾苦、突变甚至苦难，难道就这样，代代传承，一泻千里，未来一零后，二零后的孩子们，也默默鄙视你、仇视你，同时面对暴风雨，祈祷不要再猛烈些了，风暴持续多久，就做多久的缩头乌龟，是吗……
我望着他嘱托的手机里，他闺女的照片，即将赶来的欢喜，那种天真到毫不粉饰！再看看我的手机，我的儿子——拜托，老兄，你做了一名父亲，这是一份天职，生命在于责任啊！
好人做的烂，坏人当不成，那就叫一事无成啊！不然那叫什么？平平淡淡？
寻常父母，最大的罪过是什么？平凡，平庸，平平淡淡。那，是一种再熟悉不过、再容易不过的状态了，嘴把式？还是假把式？难道，我继续虚伪到四十岁、五十岁？做一个拙劣到能骗自己儿女的人生龙套？让你的孩子听天由命？
老兄，你是一个父亲！
何止是一名父亲，一根拯救家庭气数的顶梁柱，我也是这里一员好不好！
稍微而又大概思索了一下，冲出去，不至于送命吧？博一把吧，要留着这条命，听儿子亲手把我的英雄事迹，写进小作文里去呢……
★★★
娘娘腔，顺着窟窿眼，看出去，能感觉到：窟窿眼四周的玻璃，都还在发颤。
领头的秃子，让你忍不住猜测，刚释放出来有多久……七七八八的谩骂声，至少你能听出三个地方的东北口音，还有地道儿的北京味儿——这都不是要紧的，在娘娘腔眼里，挑起这场事端的祸害精，就是秃子旁边儿的小妖精，哭哭啼啼的演技，不敢恭维，而她的双唇，像□□的玫瑰，就算你不亲她，明天也不会枯萎，说不定，还能翻出墙呢，上一次就是这里小王主管的祭奠……
娘娘腔哼了一声，随后，开始喊保安，把你们过冬看夜的军大衣，给小爷翻出来！
保安们，腿都软了，这只是一份生计，他们都是摆设罢了，那就转移压力吧！翻箱倒柜，递给他后，为了穿上“装备”，他随手把另一件军大衣，丢在了主题沙盘上，已售和未售的楼座，全都给覆盖上了——这件儿，给九哥留着！
接着，二话不说，从两个保安腰间抽出了甩棍，不使这一招，他俩都忘了，平时还挂着这东西吓唬人呢。
“好使吧？没坏吧？”
众人陷入一片沉静，大伙儿都听得真真切切，也猜出了几分，他要做什么！
“380包邮……”
听完保安的憨厚，还有娘娘腔的白眼，人丛中其中一个销售小姑娘想笑，却很快止住了，也因为瞧见九哥，从洽谈室出来了。很不幸，他差点儿被一个飞进来的啤酒瓶击中额头，空中，打个英雄与暗器的招呼后，擦着他头皮飞了过去，这个招呼打完后，啤酒瓶，就牺牲在装修展示区的壁纸墙上，碎玻璃和泡沫子，顺着壁纸缓缓流淌下来，像极了脑组织……
对此，娘娘腔，眼睛都不眨！他随机指了指呼在沙盘上的军大衣，“穿上这个——抗造——耐击打——外面等你啊！”
此刻，钉在原地的姬瑶花，也可以作证：
凭她对九哥的了解，有那么一瞬，他也是惊讶的，但，仅限一瞬，不可能太久，被低估的先锋官——娘娘腔说得对！也就这点儿自我保护了，就算输人也不能输阵！
“记着，擒贼先擒王！”
“好咧——”
不等娘娘腔第二只脚，迈出两个保安掰开的大门缝隙，九哥就掀起沙盘上的军大衣，一边穿袖子，一边问小助理——报警没？
得到警察在赶来的路上，这个肯定答复后，姬瑶花后来跟我病床边儿回忆说：看来，真的是人无完人，当时九哥什么兵器都没拿，就冲出去了……
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