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上午，天空下起了九月初的第一场雨。

路瑾严是在细密的雨丝滴答声中醒过来的，他睡眠浅，大脑刚恢复点意识就感觉到寒气扑面的冷，结果发现是昨晚睡前忘了关窗，雨水都飘到他胳膊上了。

他起身关窗，床头的手机屏幕一亮，他拿起来一看，是程昭发来的消息。

【AAA帅哥首席官：我上飞机了。】

他按掉屏幕，继续洗漱换衣服，收拾得差不多了之后拿起伞去食堂买早餐，打算吃完后就去机场接程昭。

进了食堂，他挑了个离门最近的窗口排队买粥，期间一只手碰了碰他，他回头，发现是龚雪。

“好巧，我就排你旁边。”大小姐即使清晨出门也画着淡妆，笑容一如既往地得体，“待会儿一起吃吗？”

路瑾严对此没说什么，龚雪权当他默认了。

待取餐结账完后，两人找了个空位坐下，龚雪看了眼路瑾严盘子里的米粥和煎饺：“这个窗口的煎饺很难吃，隔壁8号那家做得更香一些。”

路瑾严刚一坐下就往自己嘴里塞了两个饺子，不说话地在那嚼，完全吞下去后才张口，实诚道：“我吃不出来。”

对他来说吃饭就是为了活着。

“……”龚雪托着腮，漫不经心地舀碗里的豆腐花。

路瑾严粥都喝了一大半，冷不丁听见对面人突然问道：“你和许湛……是以前认识吗？”

“不。”出乎她意料的是，对面回答的语气格外斩钉截铁，声音也比方才冷了三分。

路瑾严打定主意要和许湛装不熟，离得越远、瓜葛越少越好。

“我吃完了，先走了。”

龚雪吃惊地抬头，看到对方盘里的食物已经全空了：“诶？可是才刚过去五分钟……”

“你慢慢吃，我有急事。”

路瑾严端起餐盘就往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到了食堂门口，雨还是没有停，绵绵密密地在半空中连成一道雨幕，路瑾严撑开伞往雨里走去，走到一半手机“咚”地一声收到一条消息，他以为是龚雪发的，结果是一条陌生人添加好友认证。

对方的头像是粉红色的HelloKitty，ID还带着星星图案和波浪号，看起来像个没开智的怀春少女，申请栏上写着“优秀毕业生名单上看到了学长，想咨询一点考大学的事。”

路瑾严瞥了一眼，他记得自己当时在母校高中的热情邀请下写完自己的联系方式后还特意在后面加了个括号补充：“不加闲人。”

结果还没等他按上拒绝键，一阵强风就刮了过来，手里的雨伞一倾斜，手指也跟着滑到了另一边的同意键。

没过五秒，对面传来一条语音。

他一般出门耳朵里都塞着蓝牙耳机，此刻耳边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无比熟悉的声线，懒散的语调和慢悠悠的语速在一瞬间就把他拉回多年前的夏天，那人勾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耳朵旁边，就像此刻一样带着笑意地开口：

“是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吗？”

他顿住脚步，周身传来被回忆的沼泽粘腻包绕的恶心感，低头摘下左耳的耳机，然后后知后觉最要紧的是应该拉黑对方。

然而许湛发来下一条消息的速度比他更快，系统赶在路瑾严点上拉黑删除键的前一秒自动播放了语音。

“你先别急着拉黑我，越回避越在乎，你也不想让我成为你的软肋吧？”

这家伙还是那么擅长戳他的肺管子。

他脚下步伐不停，也按上了语音键，然后冷冰冰地说了句：

“你有病吗？”

这下对方直接打来了一个微信电话，主打一个得寸进尺和越挫越勇。

出了江大校门步行五十米就是地铁站，路瑾严往左右看了看有没有车，耳机里的铃声连环夺命似地又响又聒噪，他在电话自动挂断的前一秒，选了接听。

对方上来就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反复确认一个已有答案的论断，尤其是这个论断还是你自己下的——在你眼里我好像没有没病的时候吧？”

“很有自知之明。”路瑾严踏上下地铁站的扶梯，没有注意到自己阴沉的脸色快把隔壁上来的小女孩吓哭了，“你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悔改的意思。”

许湛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清亮，附带一种浓烈的少年感：“哪能呢，很高兴时隔四年你愿意再次跟我通电话，你听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讨人喜欢。”

“恶心。”路瑾严闭了闭眼，捏紧拳头又脱力松开，毕竟人不在面前，想打也打不到。

“我今天就飞来江城了，真的不考虑来接我一下吗？”

自动售票机吐出地铁票，路瑾严拿起票，过安检，进站台厅，即将进站的红灯在人群头顶打亮，动车呼啸而来，从他脚边撩起一阵冷风。

“如果你明天就从江城滚回去，我很乐意送你一程。”

车门缓缓向两边开启，路瑾严随着人群上车，低头摸上耳机，按了挂断键。

一直到他进站之前，天空下的都是毛毛细雨的范畴，然而一个小时后，等他再次出地铁站，面对倾盆而下的暴雨和不时涌起的闪电雷鸣，路瑾严不知道该怎么向外迈步子。

风势和雨势在这期间一路加大，伞无论朝哪都会被吹翻，他近乎是狼狈地一路从地铁站口飞奔进了另一头的机场大门，半身衣服都被淋湿，黑发湿答答地贴在侧脸颊。

机场大厅里熙熙攘攘，他低头拿出手机，一看时间九点四十三分，程昭的航班还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延误了。

【AAA帅哥首席官：啊啊啊啊啊啊兄弟好大的雨啊啊啊啊】

【AAA帅哥首席官：你到机场了吗，我这班次不知道啥时候能到】

路瑾严去买了包餐巾纸，把湿漉漉的脸和手臂擦干，然后坐在为数不多的空座位上，一字一字地敲键盘。

【。：到了】

【。：你飞你的，我背会儿单词】

【AAA帅哥首席官：好！待会儿烤鱼哥请你】

【AAA帅哥首席官：小狗点赞.jpg】

路瑾严刚点开单词软件，顶部就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闪亮Kitty☆～：我在看你们学校论坛，怪有意思的】

路瑾严当机立断，把这个弱智账号删掉好友，眼不见心不烦。

然后他解除了许湛大号的黑名单。

那边反应也很快，居然做到了秒换号无缝衔接刚才的话题。

【疯掉的万尼亚：截图.jpg】

图上是江大校园论坛的热门专栏，前十个“HOT”里有五个标题里都带路瑾严，排名最高的帖子热度和后面几个呈断层趋势，名为“扒一扒那个刚入学就以一打五的计科院酷哥alpha”。

【疯掉的万尼亚：A,L,P,H,A？】

路瑾严太阳穴突地一跳，神经是自己都没注意到地紧绷了起来。

【疯掉的万尼亚：想想是你的话，这么做也挺合理的】

【疯掉的万尼亚：毕竟有你那个病在，没人能认出你的真实性别。】

路瑾严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两天前第一次听到许湛要转来时的心悸感又袭来了，他原以为是过往经历造成的PTSD，现在发现那股恐惧有了更清晰的来源。

因为许湛就是他的过去。他身上的阴影、泥沼和晦涩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和许湛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而这样携带着他一身秘密的人就这么即将款款走进他现在的生活，个中任何一个来自过往的碎片都有可能划破他现在构筑的美好虚影，留下一道狰狞的口子。

【。撤回了一条消息】

远在另一端的许湛看到这条系统显示，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疯掉的万尼亚：你紧张什么】

【疯掉的万尼亚：害怕我把你是个omega的事实写成帖子放到论坛上？】

路瑾严捂着额头，留长的碎发贴在眉心，只露出一双灰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聊天屏幕，料定对方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疯掉的万尼亚：不过这种害怕是有道理的】

【疯掉的万尼亚：就这么一直怕着吧，这样你就忘不了我了】

他闭上眼，竭力忍住不将手机扔出去。

对面的人可能是闲疯了，有事没事地找他聊废话：【在干嘛？】

【。：滚。】

对面没吱声，过了两分钟又找过来：【我问了学生会的人，他们说你今天要来机场接朋友？】

【还挺巧的】

这句话让路瑾严心底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眼见这人像牛皮糖一样赖着，扔不走甩不掉，以后可能还要当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窗，他叹了口气，放弃了拉黑的规避战术，不得不正面迎敌。

【。：怎么？】

许湛没正面回答，传来一张照片。

【疯掉的万尼亚：我来时棠城还是晴天，江城的天气总是这么潮湿吗】

【。：住不惯可以走】

对面仿佛就在等这句话，下一秒声线清爽的语音就发了过来：

“可我已经下机了。”

那张照片就是他在起飞后拍的，天空一碧如洗，翻涌的云层之下是棠城山绕水曲的茫茫大地。

乍一眼看到故乡，路瑾严有一瞬间的恍惚。

而让他更恍惚的是许湛已经到达江城的事实。

他低头打字质问。

【。：晚上六点的航班？】

对方看起来颇为无辜。

【我改签了。】

轻飘飘的话如同子弹穿过眉心，弹道迂回扭曲，在炸开之前回到开枪者的指间，戏耍成功般地悠悠开口：

“我一直在想如何让我来到这座城后第一眼就能看见你。”

“虽然中间猜测装蒜花了我一点功夫，但幸好我猜对了。”

他慢吞吞地回过头，迟钝地追寻声音的主人，直到那张艳丽的脸来到身前，玻璃珠般的眼睛弯成月牙状，整个瞳孔里只倒映着一个自己。

“好久不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