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一夜过去了，清晨的薄雾中，丫鬟仆妇们早早起来开始洒扫，院子里响起扫帚划在地上的簌簌声。

各处又热闹起来，唯有祠堂里分外安静。大门紧闭着，门口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纪云杉昨夜又饿又累，哭了那一场后迷迷糊糊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整个人缩成一团倒在蒲团上，姿势别扭极了。

不知梦到了什么，她忽然抽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天光透过纱窗落入她眼睛里，她呆呆地看了半天，才唤回飘荡的感官。

那么扭着睡了一晚上，她想要动的时候才发现全身都麻了，尤其是脖子和腿，动一下都感觉有成千上万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进皮肤里。

她忍不住皱着眉头，一下一下慢慢舒缓着全身筋骨。

忽然，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

是南枝。

她一进门就看到纪云杉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倒在蒲团上，连忙跑过来搀扶她。

纪云杉借力坐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纪荣罚她跪祠堂，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来看她，就算是送吃的也不行。

“小姐，出大事了。”她一脸焦急，“秦王世子一大早来登门拜访，敲锣打鼓地带了好几箱子礼，眼下看热闹的人都快把整条巷子给堵死了。”

纪云杉愣住了，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他来做什么？”

南枝有些难以启齿，看着她吞吞吐吐好半天，才道：“他说，对纪家三娘一见钟情，特来示好。”

话音未落，纪云杉的脑子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一见钟情？

示好？

他这到底是在唱哪出？

“所以呢？”

她知道南枝匆匆跑来绝对不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

“所以……老爷让小姐赶紧收拾一下，去前厅见人。”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都不敢抬头看纪云杉。可即便不看，她也能感觉到身边骤然降下来的温度，和纪云杉难看的脸色。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昨夜那么一闹，分明是撕破了脸，可今日那秦王世子一上门，老爷和夫人顿时又能装出一副家庭和睦的模样，着实让人觉得恶心。

纪云杉半天没有反应，南枝正想着怎么劝说，就听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一抬头，只见张妈妈领着一群丫鬟仆妇走了进来。

南枝吓了一跳，但转瞬又明白过来，稍稍侧身挡在了纪云杉面前。

张妈妈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

“三小姐，贵客上门了，指名道姓要见小姐，夫人让奴婢过来，帮小姐梳洗更衣。”

她微微颔首，可话说完却半天没听见回应。

她有些狐疑地抬起眼，便看到纪云杉像被妖怪夺走了魂魄一般，直愣愣地坐在地上，没有丁点反应。

这样子有些唬人，张妈妈心中一咯噔。

莫不是昨夜受了刺激，失了智了吧。

这可不行，她忙低头凑过去，伸手想要推她。

谁知刚弯下腰，却对上了纪云杉看过来的一眼，顿时吓得她脚下一个踉跄。

该怎么形容，方才那一眼，平静得丝毫不像是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或者说，都不像是个活人。别说波澜，就连光彩都没有了，空洞洞的渗人。

纪云杉就看了那一眼，而后便移开了视线，搀着南枝的手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去。

异常的平静，像个没事人一样。

张妈妈打了个冷颤，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跟了上去。但纪云杉并未做什么，而是直直地回了院子，任由她们给她梳洗更衣，在她脸上涂脂抹粉。

全程没有半点反抗。

可张妈妈在旁边看着，却越发觉得诡异，完全不敢再看她，将人送到之后，便赶紧转身离开了。

前厅里，荀佑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纪荣讲述他艰难的经商之路。百无聊赖之际，一转眸，便看到了纪云杉。

他牢记着自己的来意，两眼一亮，状似欣喜地起身朝她走去。

可刚迈出一步，他便看清了她的脸色。

无论是那日荒宅里的她还是昨夜醉春楼里的她，都没有过这样差的脸色，即便涂了脂粉遮掩，也盖不住那股疲态，反倒是欲盖弥彰，让人看得更清楚了。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昨天晚上把她送回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一晚，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荀佑脚步轻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纪荣。

难道是因为他昨天没有得逞，所以迁怒于纪云杉了？

不能吧，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啊？

思索间，纪云杉已经走了过来。她面色十分平静，若是忽略脸上的疲态，倒是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她福身给两人行礼。

“见过父亲，见过世子殿下。”

她直起身，眼睛却依旧盯着地面，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像一团乌青，倒显得她脸色更不好了。

纪荣大笑着上前，“云杉来了，快，赶紧谢过世子，他可是特地来看你的，还给你带了这么多礼物呢。”

闻言，纪云杉的情绪没有半点波动，依旧垂着眼，又朝荀佑福了福身。

“多谢世子殿下厚爱，让殿下破费了。”

她低着头，露出一小段雪白脖颈，看得荀佑格外不舒服。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伸手在她胳膊上扶了一下，让她起身。

“小事，你喜欢就成。”

他的手抓在胳膊上，虽然隔着衣衫，但那股灼热的温度还是让纪云杉轻轻颤了一下。

她皱了下眉，悄悄挪开半步。

纪荣见到他两人的互动，笑得眼睛都要看不到了。

他本以为昨夜荀佑将纪云杉好好地送回来，就是拒绝的意思，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再勾搭上这尊大佛。可不曾想，今日一早他竟亲自来了，不光摆出这般大的阵仗，还说对纪云杉一见钟情，真是让他欣喜若狂。

他又笑道：“能得世子青眼，实在是小女之幸，世子能屈尊前来，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草民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

纪荣说起这些恭维谄媚之语一套一套的，可荀佑却半点没听进去，视线总往旁边瞟。

他总觉得纪云杉不太对劲。

具体的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但她这样子却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养的那只狸奴。

它也是突然有一天变得情绪淡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本以为它是生病了，还到处找兽医给它看病，却不想没过多久，它就消失了。也是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那些反常的表现都是因为它知道自己寿命将尽。

现在的纪云杉就和当时那只狸奴一样，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想到这，荀佑忽然一愣。

对，就是没有活人的气息，现在的纪云杉浑身都写着四个字——“心如死灰”。

他心里一个咯噔，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边的纪荣说了一大堆，看到荀佑不但没有反对，反倒总是偷看纪云杉，心里更是高兴不已。

看来，这尊大佛是要落在他纪家了。

他搓了搓手，上前一步，“世子殿下这次来扬州，准备住多久啊？”

荀佑还想着纪云杉的反常，一时没听到。

纪荣也不恼，又问了一句，荀佑这才惊醒，匆匆收回视线。

“姑母在扬州住了这么久，想来这里是极好的，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将这处的山水风光都看遍了才回去，不然岂不是亏了。”

纪荣就等着他这句话，立马热情地接上，“世子尽管放心，我们扬州的山水风光那自然是极好的，保准世子在这住的乐不思归。”

荀佑附和着笑笑，“那便承你吉言。”

纪荣忙道不敢，“不过，世子初来扬州，许多事情都不知晓，不知有没有找个当地人做向导？”

他这话倒是引起了荀佑的注意，他装作思考的样子，“还真没有，此行匆忙，除了一个侍卫，我倒是什么都没带。”

“哎呀呀。”纪荣忽而抚掌，“草民承揽招待世子一事，却未能准备周到，实在不该。”

“纪会长这是哪里的话，昨夜的接风宴已然足够，本世子十分满意。”

纪荣连连躬身，罢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了旁边的纪云杉。

“这向导一时要去找还得费些工夫，不如这样，既然世子不嫌弃小女，不如就让她暂且先带着世子逛逛扬州城，也好让草民有空去寻个更合适的向导来？”

话落，两个当事人都十分震惊。

荀佑愣了一下，立马扭头去看纪云杉。

从进门起就一直低着头的她忽然抬眼看向了纪荣，短暂的震惊过后，却是比之前更平静的神色。

荀佑觉得她这样有些渗人。

他刚想说什么，就听纪云杉忽然开口。

“我不愿意。”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当着别人的面驳斥自己，纪荣的脸一下就绿了，要不是还碍着荀佑在场，他恐怕已经发火了。

察觉到荀佑的目光，纪荣强行按下自己的怒气，但语气却还是有些僵硬。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能陪同世子是多大的荣幸，别使性子，快给世子道歉。”

他递了个台阶，想着纪云杉总不会再当众给他难堪，却不想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半分都不肯妥协。

“世子金尊玉贵，民女不过一介商贾之子，怎敢高攀。更何况，民女身为女子，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扬州城的熟悉程度恐怕还不如街边的乞丐，实在做不了世子的向导。”

她平静地拒绝，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大胆。

可纪荣已经要被她吓死了。

他咬着后槽牙，忍住想一脚把她踹开的冲动，心惊胆战地去看荀佑的脸色。

但……意料之外的，他好像没有生气。

纪荣先是松了口气，但转瞬又觉得很震惊。

不过见了一面，这秦王世子对纪云杉的喜欢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他忽然觉得是时候该重新考虑一下纪云杉了。

但此刻的荀佑丝毫却是不关心纪荣在想什么的，因为他现在几乎可以认定，纪云杉是真的不想活了。

刚才她那一番话，若是换个脾气不好的，恐怕早就怒火中烧，将这一家子都拖去衙门挨板子了。哪还会像他一样，满脑子都在琢磨这姑娘一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会让她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心思转了几转，荀佑敛眸掩下。

碍于自己一大早招摇过市散布出去的谣言，他现在还得表现出一副对纪云杉很感兴趣的样子。

荀佑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笑起来，“我知道，肯定是我太突然，吓到你了。没关系，我可以耐心等，等你愿意接纳我。”

一番话说得情深义重，仿佛他们不是昨日才见面的陌生人。

纪云杉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丝，她忍不住抬眸去看。

眼前人眉眼含笑，若不是她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子，还真要被他给骗了。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视线落在他十分欠揍的笑脸上，纪云杉终于受不了了，转身拂袖而去。

这下可把纪荣吓了个半死，一瞬间两条腿都软了。

“殿下，我……她……其实……”

他忙着想解释，却被荀佑抬手挡了回去。

“无妨，本世子还就喜欢小姑娘有些脾气。”他收回视线，“纪会长方才说的可还作数？”

纪荣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说要让纪云杉陪他逛扬州城的话来。

他连忙点头，“作数，当然作数。”

荀佑眉梢一扬，极肆意地笑起来，“那就有劳纪会长了。”

说罢，他潇洒地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小荀：不对劲，非常不对劲。